第五章衡州练勇||一王錱挂出“湘军总营务局”招牌,遭到曾国藩的指责——位于南岳衡山南麓的衡州城,是湖南仅次于长沙的名城。

湖南自古有三湘之称。

何谓三湘,其说不一。

有一种说法是:潇湘、蒸湘、沅湘合为三湘。

衡州城正是蒸水与湘水的汇合处,为两广之门户,扼水陆之要冲,物产富庶,民风强悍,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曾国藩对衡州特别亲切,这是因为他一来祖籍衡州,二来欧阳夫人是衡州人,三则他少年时代曾在衡州求学多年。

来到衡州,曾国藩如同回到湘乡,有一种鱼游大海、虎归深山之感。

衡州城小西门外蒸水滨,有一片宽阔的荒地,当地百姓称之为演武坪。

这是当年吴三桂在衡州称帝时,为演兵而开辟的,后来便成为历代驻军的操练场,比长沙南门外练兵场要大得多。

曾国藩把他带来的一千多号团丁,便安扎在演武坪旁边的桑园街,指挥所设在桑园街上一栋赵姓祠堂里。

为便于日常商讨,他要罗泽南、王錱、李续宾、李续宜、康福、江忠济及满弟国葆等都住在祠堂里。

这天上午,曾国藩吩咐王錱布置指挥所后,便带着罗泽南等人去拜访衡州知府陆传应。

在知府衙门里吃完午饭回来,曾国藩老远就听见赵家祠堂前鞭炮轰响。

罗泽南笑着对曾国藩说:“璞山办事能干,就是有点好大喜功的毛病。

其实也不必搞这大的排场,像金号开张一样。”

罗泽南出身酷贫,又笃信理学,持身处事一向节俭,在这点上与曾国藩甚是相投。

曾国藩点点头说:“关键是要把勇练好,这种虚排场不要摆。”

王祐见曾国藩回来,满面春风地迎上前去,说:“曾大人,木牌子一时做不出来,我们这样大的一个衙门,岂能没有招牌?我一边叫木匠赶快做,一边先用纸写了糊起来。

为图个吉利热闹,买了几万响鞭炮庆贺庆贺。”

曾国藩看祠堂正门右边,已从顶到底糊上一长条红纸,上面用颜体端端正正地写了一行大字,字字饱满稳当,出自王錱的手笔:“钦命团练大臣曾统辖湖南湘军总营务局”。

为招牌一事,王錱思考了一上午,最后定下这十七个字。

他认为堂堂皇皇,很有气派,心中甚是得意,正期待着曾国藩的夸奖,只见曾国藩两道扫帚眉慢慢锁紧,说了句“璞山跟我进来”,便径直向祠堂里面走去。

王錱心头一凉,跟着进了屋。

待王錱进门后,曾国藩板着面孔说:“璞山,这么大的一件事,你如何不问我便自作主张,你知道犯了大错吗?”王錱不到三十岁,心高才大,常谓一息尚存,即当以天下万世为念,虽连个秀才都未捞到,却俨然以主宰浮沉的人物自居。

他这种气魄很得罗泽南的赏识。

在罗泽南看来,王錱是他众多才气横溢的弟子中的第一人,好比孔门七十二贤中的颜回。

王錱不认为自己写的招牌有什么错,不服气地说:“卑职不知有何过错。”

对王錱的文武之才,曾国藩也很欣赏。

他意识到刚才过于严厉了,便放松面皮,略为和缓地说:“你先坐下吧!”王錱在曾国藩对面坐下来。

曾国藩耐着性子细细地说:“璞山,你这个招牌气派是够气派了,但有两个大的差错。

钦命说的是帮办团练,‘帮办’二字,定下了主从关系。

巡抚骆大人是主,我是协助。

你如何能偷梁换柱,擅自去掉‘帮办’二字呢?此其一。

第二,我们办的是团练,不是军队,怎能自称湘军?这不是在公告大众,要在绿营之外另建军队吗?罗山和你们在湘乡练的勇,人家也只称湘勇。

今后,我们这批团丁可自称湘勇,一来湖南简称湘,二来也可纪念湘乡练勇的开创之功,但决不能自称湘军。

璞山,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去‘帮办’,改‘勇’为‘军’,将会授人以柄啊!”王錱是个聪明人,经曾国藩一提醒,立即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说:“卑职一时考虑不周,我这就叫人撕下。”

王錱刚要出门,曾国藩又叫住他:“璞山,你的颜字越写越好了,木牌要好几天才能制成,还得借你的大笔再写一幅先贴着。”

“写几个什么字?”“还写原来的老招牌:湖南审案局。”

离开长沙前夕,骆秉章在曲园酒家大摆筵席,为曾国藩及团练全体哨长以上的头目饯行。

徐有壬、陶恩培、左宗棠和粮道、盐道等官员都出席作陪,鲍起豹和清德却拒绝参加。

久游宦海的曾国藩十分清楚骆秉章等人的世故,但他不想与骆秉章撕破脸,于是带着众头目欣然出席。

骆秉章心里果然高兴,二人并肩坐在一起畅谈,如同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曾国藩深知借助骆秉章的重要,把招牌一事处理好后,便立即给骆秉章写了一封信,向他报告团丁安置的情况,欢迎他随时来衡州视察。

接着,曾国藩又给郭嵩焘、刘蓉各写一信,邀请他们来衡州共举大事;又写了一封信给黔阳教谕、平江举人李元度。

李元度字次青,曾和曾国藩在岳麓书院同窗。

曾国藩欣赏李元度的才思敏捷,也请他来衡州帮办文书;又写了一信给正在桂阳州原籍守制的陈士杰。

道光二十八年,陈士杰以拔贡上京考小京官,朝考时,阅卷大臣正是曾国藩。

曾国藩见他的策论议论风发,言之有物,欣喜地录取了他。

从那以后,陈士杰视曾国藩为恩师。

写完这几封信后,曾国藩感觉疲劳。

他在**躺了一下,却不能合眼。

一个更大的计划,需要他尽快拿定主意,这就是今后如何训练这批湘勇。

他在心里盘算着,自己之所以出山,目的是做李泌、郭子仪的事业,要如此,必须有一支强兵劲旅,这支人马虽不能叫军队,而只能称练勇,但实际上要比八旗、绿营强得多。

一千号人,无论如何少了。

但若一旦扩勇,便会立即招致非议。

目前有十个省办起了团练,其他九省都没有湖南这样的大团,帮办团练大臣所直接掌握的团丁,都不过二三百人。

湖南已有一干余人了,还要扩大,朝廷会不会同意?这是一。

第二,饷银从何而来?自从洪杨事起,朝廷的经费便日感不支。

这是曾国藩所深知的。

要朝廷拨钱,希望渺茫;要骆秉章、徐有壬拨款吗?也不能指望。

曾国藩躺在**,被这两大难题困扰着,思前想后,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荆七推门进来,对曾国藩说:“大人,刚才陆知府派人送来一封急信。”

曾国藩坐起,从荆七手中接过信。

原来,这信是新擢升为湖北按察使、正带兵在江西前线与太平军西征军作战的江忠源寄来的。

江忠源信上说:长毛势力强大,能征惯战,打仗不怕死,又会收买人心,很难对付。

请曾国藩在长沙多募几千人马,练成精兵,早日开赴江西,补充他的楚勇。

看完这封信后,曾国藩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曾国藩兴冲冲地给江忠源回信,告诉他已来到衡州练勇,请他向皇上奏明,委托湖南帮办团练大臣在衡州招募五千勇丁,训练成军,交他指挥。

“只要朝廷明文同意扩勇,饷银的着落再想办法。”

曾国藩心想,“至于交不交江忠源去指挥,那还不是凭我一句话?我不给他,谅他也不好意思来硬要。”

不久,郭嵩焘、刘蓉、陈士杰都先后来到衡州,曾国藩很是高兴,他认为自己给这几个地位不高却才能罕见的朋友,找到了一个可以施展平生抱负的舞台。

郭嵩焘告诉曾国藩,他在湘阴募集了一批军饷,过几个月便可凑齐二十万。

李元度也应邀来了。

这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个头瘦小的文人还带来五百平江勇,一来便对曾国藩说,要弃文就武,当营官带兵打仗。

曾国藩很欣赏他的这分勇气。

趁着大批勇丁尚未到齐的空隙,曾国藩和罗泽南、王錱、郭嵩焘、刘蓉、陈士杰、李元度等人天天商讨练勇之事。

大家参照戚继光的束伍成法,结合目前的实际情况,制定详细的军事条例。

曾国藩又写信给骆秉章,向抚标中军借调塔齐布、杨载福、周凤山三人。

骆秉章同意了。

不久,三人也一同来到衡州。

曾国藩见文武人才济济,气象兴旺,心中甚为兴奋。

一个月后,李续宾、曾国葆、金松龄从湘乡募来二千五百勇丁,邹寿璋、储枚躬、江忠济从靖州、辰州、新宁、宝庆等地募来一千勇丁,连同过去的一千人和李元度的五百平江勇,合共五千余人。

曾国藩将这五千余人分为十营,委任塔齐布、罗泽南、王錱等人为营官。

为使官勇们能一心一意地操练,曾国藩决定发厚饷。

在朝廷未拨下饷银之前,曾国藩与衡州知府陆传应商议,先把修城墙的十万银子挪过来用。

银子兑了现,官勇们操练都有劲。

曾国藩制定了严格的营规:每天五更三点放炮,闻炮即起,夜晚每营派十人巡逻;黎明演早操,营官、哨官必须亲自到场;午刻点名一次;日斜时演晚操,二更前点名一次。

每逢三、六、九日午前,曾国藩本人亲到演武坪监督操练,并训话。

从早到晚,每天演武坪尘土飞扬,杀声不绝,衡州城里的百姓都奇怪,这是哪来的一支人马,操练如此认真、勤勉?年长的记得,这块荒芜的演武坪,已经几十年没有吃粮的人在上面操演了。

二忍痛杀了金松龄——经过严格的训练,两个月后,这支大部分都是新募勇丁的部队,阵法整齐、技艺也较熟稔,曾国藩颇为满意。

这天,一封紧急文书由长沙巡抚衙门递到衡州桑园街赵家祠堂。

文书中说,长毛夏官副丞相赖汉英、殿右八指挥林启容、殿右十二指挥白挥怀统率十二万人马,从金陵出发,溯江攻陷湖口入江西,包围了江西省垣南昌。

九江镇总兵马济美被杀,丰城、瑞州、饶州、乐平、景德镇、浮梁、泰和相继失陷,局势十分危急。

已被任命为安徽巡抚,但还在江西与长毛作战的江忠源和江西巡抚张萧向湖南求援。

骆秉章因此请曾国藩拨两营勇丁前往江西应援。

“岷樵是向骆中丞求援的,为何不叫鲍提督派兵去呢?发节礼,摆酒宴,没有想到我们,到江西送死倒想起我们了。”

王闿不是不愿意打仗,他心里早就想把部队拉出去,和长毛较量较量了。

这样说,只是为出一口怨气。

“曾大人,虽说这几个月的训练,勇丁们的阵法和技艺都大有长进,但毕竟放下锄头拿起刀矛的时间还不长。

听说长毛赖汉英是洪秀全的妻弟,最为凶狠善战,勇丁们不是他的对手。

此番还是以不去为好。”

塔齐布久于行伍,经验丰富,勇丁的弱点看得清楚。

王錱闹的是意气,塔齐布才是持重之言,但曾国藩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派两个营去试试。

以前打过几次仗,对手都是小股土匪、会党,从来没有跟真正的长毛交过手,书生究竟可否杀敌立功,还没有把握。

于是,罗泽南的泽字营和金松龄的龄字营奉命开赴江西。

几天后,江西前线传来捷报:泽字龄字二营,不足千人,杀败长毛数千,收复安福,解吉安之围。

初试告捷,使曾国藩大为高兴。

“书生可用!”他对这支人马充满了信心。

但不久,前线传来凶讯:泽字营在南昌附近中长毛埋伏,大败。

哨官哨长易良幹、谢邦翰、罗信东、罗镇南阵亡。

一连几夜,曾国藩都被这凶讯搅得不能安睡。

牛皮癣又发了。

因收复安福之功,被张芾保举为直隶州知州的罗泽南,在班师回衡州途中,心头十分沉重。

这个理学信徒,一生以王阳明为榜样,要求自己立圣贤之德、建不世之功。

但第一次与长毛较量,便丢掉二十多个兄弟的性命,这中间包括他的四个优秀的弟子。

最为伤心的是,罗镇南是自己未出五服的族弟,回湘乡后,如何向八叔交待呢?为着减少自己的罪过,他尽量把阵亡勇丁的尸首都找回来,用棺木装好,准备派人送回湘乡安葬。

他恨自己毕竟实战经验少,轻易地便中了埋伏,也恨金松龄在最危急的时候,见死不救,不然,损失也不至于这样惨重。

那天黄昏,泽字营和龄字营满怀着收复安福后的胜利心情,应江忠源之请,来到南昌城西南郊。

只见永和门外帐篷林立,旋旗蔽空,太平军约有一万人马驻扎在这里,把个永和门围得水泄不通。

当中一座大营,营门前一根巨大的旗杆上,绣着斗大一个“林”字的杏黄镶黑边蜈蚣旗在迎风招展。

在离永和门十里外,罗泽南和金松龄扎下营盘。

罗泽南求胜心切,帐篷一扎好,便邀来金松龄商议。

他记得各种兵书上都讲偷营劫寨,是速战速决的好办法,便向金松龄提出当夜劫营的计策。

金松龄跟随江忠源打过两年多的仗,知道太平军的厉害。

他对罗泽南说:“劫营固然好,但我军来到此地,估计长毛已经知道,鸟飞尚有影子,何况一千多号人马?倘若他们已作好准备,反而弄巧成拙。”

罗泽南说:“今夜二更,我率泽字营去偷袭大营,即使不胜,也可挫伤他们的锐气。

龄字营跟在我后面,胜则乘势追击,败则抵死相救。”

金松龄自知无论声望、地位以及与曾国藩的关系,都不能与罗泽南相比,只得勉强答应。

这夜,两营勇丁都没睡觉。

二更时分,罗泽南派出的侦探回来,说长毛都已睡着,站岗巡逻的也没几个。

罗泽南大喜,亲自带领泽字营走在前面,金松龄带着龄字营随后跟着。

一直到太平军营盘前,四周漆黑,没有一丝动静。

罗泽南下令直冲大营。

令刚下,前哨一片骚乱。

原来踩着陷阱了,十几个勇丁掉了下去。

正在这时,只听得一声炮响,四周***通明,一个年约二十八九的太平军将领横刀立马出现在眼前,对着惊懵了的勇丁们哈哈大笑:“林爷爷已在此等候多时!”这青年将领便是威霸江西的太平军殿右八指挥林启容。

林启容年纪虽轻,却已是太平军中一位百战功高的大将。

太平军的营盘四周都挖了陷阱,不是自己人不能识别。

这是太平军安营扎寨的规矩,罗泽南并不知道。

罗泽南从驻地启行的时候,早有探子告诉林启容。

当下一场混战,泽字营丢下了二十多具尸体。

龄字营见势不妙,后哨变前哨,撤离了战场。

正当林启容指挥人马将要全歼泽字营时,永和门内江忠源的部队闻讯冲出城外,罗泽南才带着败兵狼狈冲出包围圈。

当罗泽南将这场战斗的经过报告曾国藩后,引起曾国藩的深深忧虑。

罗泽南的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金松龄的败不相救。

绿营在广西战场上与长毛作战,失败的主要原因就在此。

倘若不对此事严加处罚,今后湘勇就会步绿营的后尘,后果不堪设想。

罗泽南劫营失之轻率,然其勇气可嘉。

书生带兵,最怕的就是缺乏勇气,罗泽南的这种勇气不可挫伤;尽管金松龄不赞同罗泽南的轻率冒进,但他终究答应了共同行事,即使不答应,也不能见死不救。

金松龄罪不可赦。

曾国藩决定将此次泽字营、龄字营江西之行的奖罚大肆渲染一番。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

从北边飞来的大雁,在演武坪的上空结队飞过,有时还传下一两声清唳的鸣叫,使人想起“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的名句。

千百年来,人们都相信北雁南飞,绕衡州回雁峰飞行三周后,便折转返回的传说。

其实大雁北来,越过回雁峰,还会继续南行,直到找到它们认为满意的地方,才会成群落下过冬。

演武坪上,五千湘勇按营、哨、队,面对着指挥台整齐地排列着。

曾国藩骑马来到演武坪,后面跟着的是塔齐布、罗泽南等十营营官。

下马后,曾国藩径直走上指挥台,几个亲兵执刀跟随,各营营官则走到本营队列前。

今天指挥台上作了一些简单布置。

台上正中的旗杆上飘拂着一面明黄长条旗,上面用黑丝线绣着一个硕大的“曾”字。

两边各插着五面不同颜色的长条旗,比中间那面旗略小一点,旗上方分别绣着“塔”“罗”“王”“李”等各营官的姓。

台前方摆一张长桌,用一块白布罩着。

台左右两边摆了几条长凳。

曾国藩站在长桌后面,长凳全部空着。

按照三、六、九曾国藩训话的规矩,训话开始前,各营官跑步到曾国藩面前禀报实到人数、缺席人数及原因。

当十个营官都禀报完毕后,曾国藩清了清喉咙,大声说:“弟兄们!”演武坪上五千湘勇一律腰板挺直,脚跟靠拢,发出一阵沉重的响声。

“弟兄们,这次泽字营和龄字营出省与长毛作战,是湘勇创建以来第一次与真长毛交手。

这次旗开得胜,一举收复安福,值得大大庆贺。

这证明我们这支由书生和农夫组建起来的队伍是能够打仗的。

弟兄们,我今天要在这里重重奖赏泽字、龄字二营。

营官罗泽南、金松龄各赏银五十两,各营哨官赏银二十两,哨长赏银十五两,什长赏银十两,每个弟兄赏银五两。”

底下开始出现**,队伍中有叽叽喳喳的声响,隐隐听得出轻声的议论:“真走运,到江西走一趟,就得了这多赏银。”

“眼红了吧!莫着急,有你发洋财的时候。”

曾国藩接着说:“今后,我们要到湖北、江西、安徽、江苏去和长毛打仗,只要大家不怕死,把仗打赢,本部堂每仗要大发赏银。

打了几仗后,大家都会阔起来。”

曾国藩放眼看指挥台下的勇丁们,一个个脸上泛出兴奋的光彩。

他停了一下,换成另一番声调:“但不幸的是,我们在南昌城外误入长毛的埋伏圈,哨官哨长易良幹、谢邦翰、罗信东、罗镇南和另外二十二名弟兄以身殉国。

我们为英烈的忠魂三鞠躬。”

曾国藩带头脱下帽子,台下所有官丁一齐把帽子脱下。

曾国藩在台上每鞠一躬,台下的人也跟着一鞠躬。

三次鞠躬后,曾国藩接着说:“对这些为国捐躯的英烈,将在他们的家乡湘乡县建祠纪念,使他们的英名留芳百世,永为后代子孙所怀念。”

这时,一个亲兵走上指挥台,悄悄地告诉曾国藩:“金松龄已被看起来了。”

曾国藩点点头,他的湘乡口音突然变得十分严厉起来,“弟兄们,我请各位都再想想,大家背井离乡到衡州来投军,究竟为的什么?”说到这里,曾国藩用威峻的目光扫了全场勇丁一眼,没有人做声。

曾国藩今天的训话,如同早春天气,一时晴,一时阴,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只有默默地听着他的下文。

“弟兄们,我看不外两点,一为保卫乡里,二为在战场上建立军功,升官发财,上替父母祖宗争光,下为妻子儿女谋福,也不枉变个男子汉,在世上走一遭。”

曾国藩对勇丁们讲话,一惯是一副乡下腔。

他不用文绉绉的语言,也不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

刚才这几句自问自答,又使气氛略为缓和,台下勇丁们大部分在点头,有些人在小声议论:“曾大人讲的是实话。”

“是呀!不为升官发财,我投么子军?说不定哪天脑袋就搬了家。”

“弟兄们!”曾国藩继续说下去,“既然大家都为这些个目标而来,那么我们就要努力去实现这些目标。

我们十营弟兄是一家人。

过些日子,我们要全部到前线去和长毛打仗。

鼓点一响,就要冲上前去,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事。

弟兄们,你们在家,看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和别人打架,打输了,会不会只在旁边看,而不冲上前去帮忙呢?我看不会的。

或许也有,那是不孝不悌的孽子,死后不能入祖茔的人。

我们和长毛打仗,大家都是叔伯兄弟,长毛就是敌人。

我们要团结一致去打长毛。

绿营官兵为什么失败?就在于他们胜则争功,败则不救。

眼看着自家兄弟被长毛吃掉,为保全实力,就不肯上前支援。

弟兄们,这不但没有军纪,也没有良心呀!”说到这里,曾国藩停了一下,他看到所有勇丁都在专心听着,从眼神里看得出是赞同的。

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在衡州这几个月,曾国藩的训话比在长沙还要勤快,还要恳切。

他给勇丁训军纪军规,严戒嫖赌、游冶、懒散、骄傲。

曾国藩懂得恩威并重的道理。

他认为带兵之法,用恩莫如仁,用威莫如礼。

对待营中官兵,他常以父兄的身分向他们不厌其烦地谈为人处世的道理,言辞诚恳。

他常说十营勇丁是一个家庭,自己是一家之长,从来没有哪个家长不希望自己的子弟人人学好,个个成才的。

有时讲到动情处,曾国藩能声泪俱下,使官兵深受感动。

平时,曾国藩带兵常用鼓励、劝勉、宏奖等以仁体现恩的一套,今天,他决定要用以礼——军纪,来体现威的一面。

这时,曾国藩两道扫帚眉一皱,三角眼中射出肃杀的冷光。

台下的勇丁,看到曾国藩这副神态,如同骤然刮起一股西北风,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胆小的两腿已发抖了。

只听见他威厉的声音响起:“这次在江西作战,就出现这样无军纪、没良心的人。

泽字营陷入长毛的埋伏,即将全军覆没,而约好了的龄字营,却不去救援,反而撤离战场。

大家说,我们这个家里能容忍这样不孝不悌、狼心狗肺的孽子吗?我不责备龄字营的弟兄们,他们听的是营官的命令。

罪不可容的是他们的营官金松龄。”

曾国藩猛然提高嗓门,大喝一声:“把金松龄押上来!”方才还在做发财梦的金松龄,被两个亲兵推到前台。

金松龄面朝曾国藩跪下,说:“卑职没有及时救援,卑职罪该万死!”曾国藩望着跪在脚下的金松龄,虽叩头认罪,而神色并不紧张。

曾国藩好一会没作声。

只见他左手逐渐握拢,捏紧,忽然,猛地一下放开,喝道:“给我推下去斩了!”这是湘勇建立以来,第一次斩自家兄弟,而且这首次开刀的竟是一个营官!台下五千勇丁和各级将官们一时全都吓懵了。

金松龄顿时脸色灰白,瘫倒下去,好一阵才醒悟过来。

他泪流满面,连连磕头:“曾大人饶命,念卑职是初犯,宽恕一次,卑职宁愿挨一百军棍。”

曾国藩漠然看着金松龄,一言不发,蜡黄的长面孔阴沉沉、冷冰冰的,如同一张将死老马的脸。

罗泽南慌忙出队跑到台上,跪下,磕了一个头:“曾大人,金松龄罪虽该死,但卑职当初跟他商议时,他并不赞同卑职的主意,情尚可原,且又是初犯,目前正是用人之际,恳求大人饶他一死。”

罗泽南第一次在曾国藩面前叫他“大人”,自称“卑职”,使他心中一震。

就凭着与罗泽南多年的深交而今日这样匍匐求情的面子,应该可以饶恕金松龄的死罪。

曾国藩稍一犹豫,立即定了定神。

不行!今天可以饶恕金松龄,明天就可以饶恕别人。

犯了罪的人,一经讲情便饶恕,今后军中还能杀人吗?军法还有威严吗?倘若军纪松弛,今后不能成事,自己辜负朝廷之罪,谁来饶恕?他又一次握紧左手,严厉地对罗泽南说:“军中无戏言,既不同意,可以不答应;一经答应,岂可不践诺?”罗泽南讪讪地退到一边。

金松龄又叩头道:“曾大人,卑职一死不足惜,但上有八十风烛残年之老母,下有嗷嗷待哺之幼儿,望大人看在母老子幼的份上,网开一面,饶卑职一死,金氏先人定会衔环结草以报。”

曾国藩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搐,左手捏得更紧,汗从手心里流出,他咬了咬牙关说:“母老子幼,本可饶你一死,但五千湘勇之军纪军风,不能因你一命而废弛,皇上之圣命,三湘父老之期望,不能容许我法外施恩。

今日杀你,实出无奈。

你从小读圣贤书,带勇以来,我又多次开导,应当明白一身与天下相比,孰重孰轻的道理。

眼下长毛肆虐,生灵涂炭,我是要一支荡平巨寇的劲旅,还是要一盘松松垮垮的散沙?母老子幼,你不必担忧。”

曾国藩叫身边的亲兵拿来纸笔,写了几行字交给金松龄,说:“你看后交给一位信得过的人保存,放心上路吧!”金松龄接过纸挥,只见上面写着:原湘勇营官金松龄因犯军法处死,家中老母幼子无靠,每月由营务处寄银十两,直到老1/4|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