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靖港惨败||

一为筹军饷,不得不为贪官奏请入乡贤祠——

江忠源、吴文镕先后兵败而亡,给曾国藩刺激极大。江忠源与曾国藩相交十余年,曾国

藩赏识、推荐他。江忠源也不负期望,军兴以来,建楚勇,守城池,屡立军功,两三年间,

便由署理知县而升至巡抚,为湖南读书人走立军功而显达之路,树立了一个榜样。江忠源为

谢曾国藩的知遇之恩,多次向朝廷禀报曾国藩在衡州练勇的业绩,并为他争取了扩勇的合法

地位。在今后的岁月里,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官场上,江忠源都是曾国藩可以靠得住的

朋友。不想正在功名日隆之际,却突然应了他当年“以节烈死”的预言。如同心中一根支柱

被摧折,曾国藩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吴文镕是曾国藩戊戌年会试座师,是一个于曾国藩

有大恩的人。吴文镕从贵州巡抚任上奉调为湖广总督,途经长沙时,书报曾国藩来长会见。

曾国藩因军务方殷,不遑离开。吴文镕到武昌后,多次请曾国藩派勇援助,并奏请朝廷下令

调派。曾国藩因对湘勇出省作战无把握,宁愿冒着有负恩师与朝命之大不韪,都不肯派一兵

一卒北上。他写信给恩师,要他坚守武昌,等几个月湘勇训练好了后再出兵。但朝廷的严

责、湖北文武的讥讽,使得吴文镕不得不亲到前线督兵。战死前两天,他还给曾国藩写了一

封信,说自己是被逼来到前线,必死无疑,环顾皖赣鄂湘四省,唯一能与洪杨作战的,只有

衡州一支人马,要曾国藩好自为之。吴文镕的阵亡,使曾国藩负着一层深深的疚意。

忽然又报围攻武昌的太平军分兵为二,一支由北王之弟韦俊统率,继续攻打武昌城,一

支由翼王胞兄石祥祯与秋官又正丞相曾天养、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金一正将军罗大纲等统

率,名号征湘军,挺进湖南,要打通天京至两广的道路。

消息传到长沙,骆秉章火速上奏朝廷。咸丰帝降旨,令曾国藩尽快从衡州发兵,堵住征

湘军南下,并进而北上救援武汉。

接到皇上的谕旨,曾国藩仍按兵不动。这有几个原因,一是向广东定购的洋炮还只到八

十座,大部分未到;二是大军启程,要几千夫役,这笔银子尚无着落。这几个月招募水师,

开办船厂,靠的是郭嵩焘募来的二十万两银子。国库空虚,朝廷所拨的银子远不够用。湖南

藩库只原来那一千号人的饷银,一两银子也未增。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银子,哪来的

先行粮草?甚至连勇丁们近来训练的劲头也大大降低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曾国藩不能对任

何人讲的:有意缓点出兵,隔岸观火,看看骆秉章和鲍起豹在长毛面前丢城失地的狼狈相,

到那时自己再来收拾残局,扬眉吐气,岂不更好?

洋炮等一等就会来的,曾国藩并不着急。但银子缺乏,却最使他头痛。向衡州城里几家

大绅士、大商号发出的捐饷书,已经五六天了,好比泥牛入海,无半点消息。曾国藩为此事

十分心焦。

“大人,捐饷一事有了点进展。”彭玉麟走进赵家祠堂,面有喜色地对曾国藩说。

“呵?快坐下来谈谈。”就像久旱时听到一声雷响,曾国藩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

“昨天下午,杨健的孙子杨江派人邀我到他家去。”杨江为户部候补员外郎,两个月前

丧母回衡州,其祖父杨健以湖北巡抚致仕。杨家是衡州城里绅士中的首富。曾国藩对杨江相

邀甚感兴趣。忙问:“足下跟杨江熟?”

“十多年前,卑职和他在东洲书院同窗,彼此相处得还好。当即我便过河到了江东岸杨

府。杨江说,他收到了大人的信,对大人在衡州训练勤王之师十分钦佩,愿意尽力襄助。这

几天,衡州城里也有几户绅商与他计议捐饷事。”

“杨员外郎急公好义,真是国家忠臣。”刚才还只是听到远处的雷声,现在真的要下雨

了,曾国藩很高兴。

“杨家是衡州城里最有影响的士绅。只要杨家带头,几万饷银就不难得到。不过,杨江

说他捐银可以,但有一点小小的要求。”

“他有什么要求?”曾国藩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彭玉麟微微一怔。

“杨江说,请大人代他上奏皇上,准许为其祖父在原籍建乡贤祠。”

曾国藩摸着胸前的浓须,沉吟起来,他对杨健的情况是清楚的。杨健是衡阳人,嘉庆年

间进士,授户部主事,累官郎中,外任府、道、运司、藩司,道光初,升湖北巡抚,道光二

十五年在衡州病逝。衡州籍京官欧阳光奏请入祀乡贤祠。

道光帝因杨健在湖北巡抚任上贪污受贿,官声恶劣而严斥不允。曾国藩时任詹事府右春

坊右庶子,也讥嘲欧阳光的孟浪。

现在却要自己出面,为贪官杨健申请。欧阳光覆辙在前,岂不要重蹈吗?不过,时过境

迁,道光帝已换成了咸丰帝,且眼下军情紧急,饷银难得,皇上或许可以体谅。

“杨健入祀乡贤祠一事,有奏驳在案。足下知道吗?”曾国藩问彭玉麟。

“这件事,我从前也听说过。杨中丞为官的确欠清廉,但他已过世八九年了。作古的

人,也不忍心多指责。也搭帮他在生聚敛一批银子,倘若是个担月袖风的人,他的孙子再有

心,也是空的。”

曾国藩淡淡一笑,没有做声。彭玉麟继续说:“我们目前急需银子,只要他肯拿出来就

好。大人不妨为他写份奏折,准不准是皇上的事。实在皇上不允,杨江也怪不得了。”

“他答应捐多少?”

“他说捐二万两。”

“杨家储藏的银子,少说也有二十万。捐二万,也太小气了。”

“杨江说,待大人奏报朝廷,皇上允许后,他再捐五万。”

“狡狯!”曾国藩在心里骂了一句。

“杨江捐二万是少了点,不过,他一带头,其他绅商都会捐一些,凑起来,大概也不会

少于七八万。只是他们都希望朝廷能给他们以奖叙。”

“那是自然的。我会向朝廷奏明,为他们邀赏。”

“看来大人同意替杨江上奏了。”

曾国藩点点头说:“一张纸换来七八万两银子,尽管要担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我看不会有多大风险,大不了就是当年欧阳光那样,斥责一通罢了。况且大人今天之

举,纯为国家而作的权变,中间苦心,皇上一定会体谅的。”

曾国藩同意彭玉麟的分析,默默地摸着胡须,不再做声,他在思考这份奏折应该如何措

词方为妥当。

二出兵前夕,曾国藩亲拟檄文——

杨江一带头,其他绅商都跟着捐了些,几天之内,居然募到了九万两银子。各种规格的

大炮近日内陆续运来一百座,曾国藩将银子拨到各营,命令作好启程准备。

看着水陆各营人马这些日子来忙着擦磨刀枪,发放军备,搬运粮草,修缮战船,一派热

火朝天的战前繁忙景象,曾国藩心里又兴奋又激动。已是午夜时分,蒸水和湘水交汇之处的

石鼓嘴下,临时搭起的修造厂里,仍然灯光明亮,炉火熊熊。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一声声传

进赵家祠堂。曾国藩站在顶楼上,深情地向石鼓嘴方向望去,似乎看见了从铁砧上飞溅的火

星,看见了围观湘勇红通通的笑脸,一时心潮起伏难平。

曾国藩生性稳重,不是那种情感易起易落的轻薄人。自从跟着唐鉴研习程朱理学后,更

是自觉要求为人处世、办事治学,多用理智,少用感情,他崇拜,也模仿学习那种从容镇

静、藏大智大勇于胸中而不露声色的古代名相风度。然而今夜,一颗心却像走火入魔样地不

能安定。他点燃一支香,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努力想象着当年谢安在淝水之战前围棋

赌墅,得捷报后围棋如故的那种超人理智,强制自己安定下来……

是的,曾国藩有千百条理由兴奋激动。从“勿言一勺水,会有蚊龙蟠”到“犹当下同郭

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到“树德追孔孟,拯时俪诸葛”,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一种渴望

建大功大业,做非常之人的理想,一直贯穿着他的一生。但过去,这种理想只流露在诗文

中,间或也流露在与至亲好友的书信谈话中。这些年来,官运虽亨通,究竟没有大功勋。今

天,经过一年来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组建、训练,他的手中已有水陆二十营一万湘勇,加

上长夫在内,将近二万。他是这支人马名符其实的统帅,只等他一声令下,水陆两路并进,

旌旗蔽空,战舰如云,真可谓浩浩荡荡、威风凛凛。今后,他将亲自指挥这支人马,歼灭长

毛,收复失地,做郭、李、诸葛的事业。三十年来的理想,今朝一旦成为现实,这个从荷叶

塘走出,没有祖业和靠山,全凭自我奋斗的农家子弟,心情是何等的感慨万端!

此刻,他想起蟒蛇精投胎的传说,想起陈敷的预言。公侯将相,真的已是指日之间的事

了!当年的文弱书生,真的已是扭转乾坤的巨人了!

此刻,他也想起长沙市民“曾剃头”的咒骂,想起鲍起豹、邓绍良的骄横,想起忍气吞

声、移师衡州的痛苦。现在,这支湘勇已经建起来了,马上就可以打胜仗,扬眉吐气了!天

下人即将看到,他曾国藩不是一个平庸的人!

此刻,他还想起皇上的殷殷廑注,想起恭王、肃学士的热忱推荐,想起镜海师以一生名

望为之担保的极端信赖,浑身热流滚滚。“我没有辜负你们的厚望,我曾国藩将是拯世济民

的郭子仪、李泌!从此以后,将以频频捷报报答你们的知遇之恩!”曾国藩几乎要从心底里

呼喊出来。

南国暮冬之夜,天气仍然寒冷,今夜曾国藩却浑身燥热,他解开旧棉袍上的布扣子,心

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慰。远处传来一阵马嘶,是值夜的马伕在添加草料。“马作的卢飞

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几百年前辛稼轩的长短句,仿佛

就写的此时他的心情。而曾国藩比辛弃疾幸运,他不必发出“可怜白发生”的悲叹,他正当

年富力强,就可建轰轰烈烈的功业!

“这样一场堂堂正正的讨逆之战,出兵前夕,应当有一篇檄文!”由辛弃疾的词,曾国

藩忽然想到了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当年那场顷刻溃败,不起任何作用的徐敬业的讨伐,

本该早被历史淘汰,就因为有骆宾王的那篇檄文,才使得一千多年来,人们谈论不息。自己

这次奉旨讨伐,必将取得胜利,决不是徐敬业起兵所可比拟的,应当有一篇比《讨武氏檄》

更好的文章!它要以斑斓的文采,宏大的气魄,传神的文字,铿锵的声调,伴随着这场震古

烁今的战争流芳百世,让后人在读这篇檄文时,缅怀前人的丰功伟绩。

曾国藩觉得前代檄文虽多,但除骆宾王那篇外,都非好文章,那是因为都是捉刀者所

为。一个以咬文嚼字为职事的文人,怎能有三军统帅那种吞吐天地的气概和旋转宇宙的雄

心。这篇文章当由自己亲手执笔!

是的,曾国藩本来就是个作文的高手。进翰苑之初,他便跟着梅伯言,入了桐城派的藩

篱,对姚鼐的古文很喜爱,并赞同姚鼐的古文理论。曾国藩刻苦钻研古文的写作。几年之

间,他便名重京师,求其作文者络绎不绝,连房师季芝冒的诗集付梓,都请曾国藩代为作

序;士人以求得曾国藩一篇文章为光荣。曾国藩深受姚鼐的影响,喜气势浩瀚、瑰伟飞腾、

雄奇壮大的阳刚之美,作起文来,气势充沛,声光炯然。但他才思并不敏捷,每作一文,都

要搜肠刮肚地冥思苦想,有时弄得精疲力竭,写好后,改而又改,直到他满意的时候,才拿

出来给朋友们看。这最后改定的文章,往往得到文坛的很高评价。但过去所作的数百篇文

章,跟将要写出的这篇檄文相比,算得了什么!曾国藩想,那些诗序、文序、寿序,那些墓

表、墓铭,要么是借题发挥,要么是无病呻吟,要么是碍不过情面而言不由衷,即使写得再

好,也不过只是一篇好文章而已,它决不能跟这篇檄文相比。这篇檄文可以振作士气,赢得

人心,威慑敌人,瓦解胁从。它的作用,甚至能超过一支雄师劲旅,不然自古以来,何以有

“传檄定天下”之说呢?在这样的檄文面前,一切文人之作都将显得软弱无力、黯淡失色。

而这篇檄文,今天却要出自于一个三军统帅的笔下!这尤其使曾国藩激动不已。古往今来,

檄文何止千百,有哪篇是统帅自己写的?没有!三军统帅亲拟讨贼檄文,就凭这一点,也将

以史无前例的荣耀记之于史册!

曾国藩越想越兴奋,他熄灭香头,走下床来,挑亮油灯,拿出汤鹏所送的荷叶古砚,用

道光帝御赐徽墨磨出一砚浓汁,选一张细密绵软的上等宣纸,握一管兼毫湖笔,迅速地写出

檄文的题目:《讨粤匪檄》,然后离开书案,在房间里背手踱步打腹稿。

油灯一闪一闪地跳跃,照着他疲倦而亢奋的长脸,照着他宽肩厚背的身躯,一会儿把影

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上,如同一根竹竿;一会儿又是一大片阴影,把半边屋都遮了,如

同起了半天乌云。“这篇檄文一定要超过《讨武氏檄》。”曾国藩想。他试图不落骆宾王的

窠臼,设计了几种不同的布局,但比来比去,都不如骆宾王的好。无奈,只得步骆氏后尘,

先来骂一通讨伐的对象。刚提起笔,他又感到困难。骆宾王对武则天熟,武氏许多把柄都在

他的手里。但曾国藩对洪秀全、杨秀清一无所知,对长毛也不甚清楚。在被长毛俘虏的半天

中,他也只感觉到长毛的凶恶,恨朝廷命官,但并没有亲眼看见他们做过什么坏事。不过,

长毛毕竟是可恨的,那天倘若没有康福来救,头早就被砍了。不管怎样,长毛都是强盗之

列,必须痛骂一顿,以激起国人的仇恨。他提笔写起来。写好一段后,又反复斟酌字句,涂

来改去,最后自己觉得满意了,才轻声念出来,看看抑扬顿挫、高低缓急的声调如何: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州县

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们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

中者,则剥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

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

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户。

读完这段后,他觉得声调还可以。近来,曾国藩在军务之暇,悟出了许多人世诀窍,他

把这些诀窍归之为“八本”:“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

养生以戒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做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

扰民为本。”他有时想,待长毛平定之后,在老家再盖一栋房子,这栋房子里典藏皇上的封

诰和赐物,以及自己这些年所写的奏折底本、诗文日记和家中的图书,就将这栋房子命名为

“八本堂”,把这“八本”之说刻在堂上,让它与皇恩和文册一起,传给子孙后代,永保曾

氏家道兴旺。内容和声调都使他满意,曾国藩继续写下去。

他想起去年出山前与郭嵩焘的对话。对!必须打起卫道的旗帜,以卫道保教来争取人

心,特别是要激起普天下读书人的公愤。

曾国藩写道:

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

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

于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也。

他觉得这段写得很好,很有力量,是自己心中感情的真切流露,也为天下斯文之辈说出

了久蓄于胸的义愤。接下去,曾国藩再将洪杨烧学宫、毁孔子木主,污关帝岳王之像,坏佛

寺道院城隍社坛等话写了一段,他要以此激起全社会对太平军的仇恨。最后,曾国藩宣布自

己“奉天子命,统帅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并号召各方人士支持

他。对这些人,或以宾师相待,或将奏请优叙,或授官爵,而反戈者将免死。如果谁“甘心

从逆,抗拒天诛”,那么“大兵一压,玉石俱焚”。

全文写完后,曾国藩通篇再读一遍,读着读着竟大感失望了。这篇写成的文字,与他盘

腿坐在**所想的那篇檄文,相差太远了。无论从气魄上,还是从行文上,都比骆宾王的

《讨武氏檄》大为逊色。“超过”云云,从何谈起!既缺乏“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

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的气势,又没有“言犹在耳,忠岂忘

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的悲愤,更没有“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那样震烁千古的结尾警句。曾国藩翻来覆去地修改了几遍,一直到鸡叫,仍不能满意。他无

可奈何地叹道:“看来这檄文,已让骆宾王登峰造极了,后人竟无可超过。”说罢又摇摇

头,不服气地想:世上哪有不能超过的事!昌黎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莫非我的气势不如骆宾王?骆宾王不过一文人,自己堂堂三军统帅,反不如他!曾国藩百思

不解,直到远远近近的鸡一齐叫起来,天已蒙蒙发亮,他才疲倦地放下笔,动手前的那股激

奋情绪已消失大半了。

檄文写好后,曾国藩命大量誊抄,四处张贴,务使闹市僻壤,人人皆知。办好这件事

后,曾国藩又开始考虑另一件大事。

水陆两支人马,加上夫役在内近二万人,一旦开出衡州,全力以赴的事,必将是行军打

仗。曾国藩想,自己的主要精力也将要摆在克敌制胜方面,因而必须建立一个类似朝中内阁

那样的机构,处理诸如发放文书、调配粮草银钱、采买军需给养等日常事务。这个机构以供

应粮草为主,曾国藩给他取名为粮台。粮台下设八个所。文案所负责处理上下左右往来文

书;内银钱所负责调配安排湘勇内部水陆各营的银钱;外银钱所负责收发朝廷及各省各地

拨、援、捐等银钱;军械所负责采买随军所用的各种器械,如军服、帐篷、马匹等;火器所

专门负责采买以大炮为主的各种火器;侦探所负责情报侦探、军报传递;发审所负责处理勇

丁内部及勇丁与百姓之间发生的各种冲突案件;采编所专门采集编辑湘勇官兵忠义孝悌的材

料上奏朝廷,以便奖掖忠良,激励士气;粮台委托黄冕、郭昆焘为总管;同时,还在衡州设

一捐局,接纳各地绅商的捐助,此事便委托给内兄欧阳秉铨。

不久,衡州、湘潭两处船厂禀报,已建成快蟹四十号,长龙五十号,舢板一百五十号,

又建造一艘特大的船,名为拖罟,以五六只船拖着前进,作为曾国藩的座船,同时还改造民

船数十号,雇民船二百余号,以载辎重。到了咸丰四年正月底,各个方面的准备工作,在周

密的安排下,都大体就绪,曾国藩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时,朝廷又下达一道紧急命令,令曾

国藩沿湘江北下,兼程赴援武汉。曾国藩决定正月二十八日由衡州启程。

二十七日下午,曾国藩想起明天一早就要誓师北进了,心情无论如何也难以平静。他焚

香盘坐在**,闭目凝神,半个钟点后,心绪渐渐安静。于是他请罗泽南过来品茗对弈。罗

泽南前些日子又恢复了一营营官之职。经过那次挫折后,罗泽南变得更加老练深重了。金松

龄的营官一缺,则由曾国葆代理。在平时的相处中,曾国藩对罗泽南,与任何人都不同,总

以一种亦师亦友的态度对待。空闲时间,二人常在一起谈些学问上的事。在对程朱理学的研

究方面,曾国藩常自愧不如罗泽南。

曾国藩与罗南泽一局未终,亲兵进来禀报:门外有个年轻的读书人来访。曾国藩一向谦

卑抑己接待来访音,尤其是读书人。他吩咐收起棋盘,传令立即接见。

三青年学子王闿运的一番轻言细语,使曾国藩心跳血涌——

那人进得门来,在曾国藩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绍:“晚生王

闿运拜见部堂大人。”

“足下便是王闿运?”曾国藩将王闿运细细地打量一番。见他相当年轻,约在二十岁左

右,中等身材,宽长脸,两只眼睛乌亮照人,身穿灰色粗布棉袍,头戴黑布单帽,脚着宽头

厚底单梁布鞋。虽穿着朴素,却神采奕奕,曾国藩心中喜欢,亲热地对王闿运说:“久仰,

久仰,不必拘礼,请坐。”

曾国藩“久仰”二字,并非寻常文人见面的客套话,他的确早就听说过王闿运其人了。

那是王世全对他讲的:一日,一个要饭的老花子,持着“欠食饮泉,白水焉能度日”的上

联,来到东洲书院求对,一时难倒了书院那些饱学之士。后来,一年轻士子以“麻石磨粉,

分米庶可充饥”的下联对上了,才免去东洲书院之羞。此人便是王闿运。曾国藩欣赏王闿运

的聪明。现在,这个聪明的士子自己来了,他自然高兴。

王闿运大大方方地坐下后,曾国藩问:“听足下口音,好像是湘潭一带的人。”

王闿运说:“晚生是湘潭云湖桥人。去年来东洲书院求学。昨日在渡口拜读《讨粤匪

檄》,知明公即日将挥师北上,荡平巨寇,解民倒悬,故不惮人微位卑,特来明公处祝

贺。”

曾国藩见王闿运口齿清爽,谈吐不俗,心想此人果然有些才学,微笑着说:“半年来,

湘勇在衡州,多蒙各界父老乡亲支助,现已初具规模。洪杨又转而进犯湖北,践踏湖南。国

藩奉朝廷之命,近日即要出师,灭凶逆而卫家乡,还烦足下代为转达鄙人对衡州父老的感激

之情。”

王闿运忙站起,作了一揖,说:“明公在衡州训练士卒,奖帅三军,一扫衡州官场疲玩

之积习,振作蒸湘士农工商之精神,功在衡清,有口皆碑,尤为我东洲三百学子所倾心景

仰。”

“足下过奖了。”

王闿运重新坐下,说:“晚生昨日诵读《讨粤匪檄》,此文笔力雄肆,鼓舞人心,其作

用当不亚于一支千人劲旅。但愿东南半壁,凭此一纸檄文而定。”

“倘能真如足下所言,则实为国家之福,万民之幸。”

“《讨粤匪檄》好则好矣,然此中有一大失误。不知此文出自明公幕中何人之手,明公

可曾注意否?”

曾国藩心里吃了一惊,坐在一旁的罗泽南等人也感到意外。曾国藩素知“十步之泽,必

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何况眼前这位年轻人是个聪明过人的才子,决不能以世俗

观念看待他,他既然敢于进赵家祠堂来当面指出檄文的失误,必然有一番深研。曾国藩不露

声色,摸着胡须,和颜悦色地对王闿运说:“《讨粤匪檄》仓促写成,必定多有不妥之处,

望足下坦率指出。”

王闿运侃侃而谈:“大军出师,颁发讨伐檄文,以振人心而作士气,向来为统帅所重。

故当年汤王伐桀,有《汤誓》传世;武王伐纣,在孟津作《泰誓》,在牧野作《牧誓》。征

讨有罪,恭行天罚。徐敬业起兵伐武曌,骆宾王为其作《讨武氏檄》,千古传诵,遂为一代

名文。明公出师衡州,此事将永载史册,为当今天下第一等大事。《讨粤匪檄》一文配合此

次出师,自张贴之日起,便已传遍衡州城内城外千家万户,日后也定当如《讨武氏檄》一样

流传下去。但可惜的是,此文回避了洪杨叛逆的主要意图。明公一定读过长毛的《奉天讨胡

檄》。”

曾国藩想起被太平军俘虏的那天夜里,罗大纲要他抄的那份告示,于是点了点头。

“不怕明公怪罪,恕晚生直言,洪杨的《奉天讨胡檄》虽然胆大妄为,罪不可赦,但就

文论文,在蛊惑人心、欺蒙世人这点上,却有它的独到之处。文章开头几句就极富煽动性,

其中如‘用夏变夷,斩邪留正,誓扫胡尘,拓开疆土。此诚千古难逢之际,正宜建万世不朽

之勋。是以不时智谋之士、英杰之俦,无不瞻云就日,望风影从。诚1/4|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