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初办团练||一乱世须用重典——紧靠巡抚衙门的鱼塘口,新开办了一个衙门,招牌上写着“湖南审案局”五个大字。

曾国藩在这个衙门里办事,当起以安境保民为主要职责的帮办团练大臣已经有两个月了。

记得进长沙的那一天,他和郭嵩焘、国葆、康福一行来到大托铺时,江忠源便带着一百楚勇在镇上恭候,亲自陪他们进城。

来到新开铺时,左宗棠又带着一班长沙乡绅和昔日师友,如黄冕、孙观臣、陈季牧及岳麓书院山长丁善庆、城南书院山长丁辅臣等来迎接。

来到又一村巡抚衙门口,只见中门大开,张亮基带着前鄂抚罗绕典、布政使潘铎、按察使岳兴阿及盐道、粮道等一批高级官员早已等候在那里。

当夜,张亮基在巡抚衙门大摆酒席,为曾国藩洗尘。

张亮基如此隆重而诚恳地迎接,使曾国藩深为感动。

一连几天,张亮基和曾国藩密谈。

二人对湖南吏治松弛、匪盗横行,都深恶痛绝。

曾国藩认为乱世须用重典,对官场要严加整饬,尤其对匪盗要严加镇压。

张亮基完全赞同。

对曾国藩所持的“宁可失之于严,不可失之于宽”的方略,张亮基也甚为欣赏。

曾国藩又提出在省城建一大团,从各县已经训练的乡勇中择其优者,招募来省,严格训练,以这支团练来保卫省城安全,镇压各地匪乱的建议。

张亮基个人也表示同意。

只是兹事体大,要曾国藩亲给皇上上一奏章。

最后,张亮基紧握曾国藩的双手,说:“今后有关湖南保境安民的一切,都拜托给仁兄了,全仗大才经纬。

湖南是仁兄桑梓,仁兄对湖南的挚爱之心,定不在亮基之下,千万莫存避嫌之念,尽管放开手脚,施补天之术,使三湘父老早得安宁。”

这番话,说得曾国藩热血沸腾,恨与张亮基相见太晚,对先前的谢绝颇感愧赧。

第二天,曾国藩便向朝廷呈上一道奏折。

曾国藩要在省城建大团,自然并不是仅仅为了防卫省城,镇压匪乱。

他的主要意图在于建立一支新军。

他的想法是:先招募少数人,加以严格训练,使之起到以一当十的效果;然后以这批人为骨干,再招募十倍二十倍的人,立即就可成为一支劲旅,到时拉出省外,与太平军较量。

满人对汉人向来防范甚严,兵权由朝廷牢牢控制,从不放心让汉人多带兵,更不允许有人像明代戚继光那样建“戚家军”。

或许是曾国藩的奏折写得含糊,或许是由于时局危急,咸丰帝知绿营不足依靠,希望有一支新的军事力量出现,也或许有恭王、肃顺和唐鉴的竭力担保,使得咸丰帝特别相信曾国藩,居然很快便亲自批复:“悉心办理,以资防剿。”

曾国藩奉了这道圣旨,立刻把罗泽南和他的几个高足调来长沙。

他的一千团丁,经过挑选后,带来八百。

这些团丁编为两营,每营三百六十人,罗泽南带一营,王錱带一营;又从中抽调八十名精悍团丁,组成亲兵队,由曾国葆统领。

曾国藩又亲自通过考核比较,从八十名亲兵中挑出彭毓橘、萧庆衍等六人来,由康福负责训练,充当自己的贴身保镖。

这六个人都是曾国藩的亲戚或世谊。

曾国藩认为,大团练勇中的大小头目,都必须有亲谊关系,这是将这支练勇连为一个坚强整体的纽带,彼此之间才能荣枯与共,生死相关。

曾国藩叫罗泽南、王錱全力练勇,另外再请几个委员来办理日常案件。

一听说新开办的审案局衙门中要委员办事,立即便有许多官员和绅士前来推荐人。

曾国藩本想自己物色,不受推荐,但一来一时不易找到合适的人,二来刚办事碍不过情面,便从那些被荐人中挑出十余名,委托过去岳麓书院的同窗好友在籍江苏候补知州黄廷瓒负责。

春节刚过,道州天地会头领何贱苟,以道州岩头村、常宁五洞、桂阳白水洞、宁远赖子山为据点,发牌吊码,扩大组织,会众发展到四五千人,分布十余州县,在太平军节节胜利的鼓舞下,宣布起义,自称普南王,围攻县城,杀把总许得禄、典史吴世昌。

曾国藩速派刘长佑、李朝辅带楚勇四百、王錱带湘勇四百前去镇压。

刚出发不久,衡山草市刘积厚又起事。

曾国藩急忙派人通知王錱,叫他先去草市,然后再去道州。

过几天,安化蓝田串子会又宣布起义,江西上犹刘洪义的义军进入桂东,杀死清兵把总吕志漳、绅士黄达三,进据沙田。

还有攸县的红黑会、桂阳的半边钱会、永州的一股香会,都在积极发展会众,酝酿起事。

更使曾国藩头痛的是,这几个月里,又新冒出一批游匪。

这批游匪主要有三种人:一种是从岳州、武昌、汉阳等城逃出的兵勇,无钱回家,又无营可投,沿途逗留,随处抢窃;一种是太平军与清兵交战过程中,被烧了房屋而无家可归的百姓,弱者沦为乞丐,强者聚众生事;一种是清兵行军打仗中所掳的长夫,用过之后,没有盘缠回家,于是辗转流落,到处滋扰。

这些游匪大半混迹市井,破坏性很大。

曾国藩指示审案局,对这些危害社会治安的不良分子,一律处以重刑。

为着鼓励团丁,他规定,凡捉一匪徒,赏银五两。

重赏之下,团丁个个踊跃,有的一天甚至捉几个送来。

不管是游匪、土匪、抢王、盗贼及其他闹事者,捉一个,杀一个。

不管谁来讲情,曾国藩都不宽宥。

他常对委员们讲,镇压匪乱,要心狠手辣,不讲仁慈,要以申、韩、商鞅的手段办案,不要怕今后得车裂的下场。

为着收到杀一儆百的效果,曾国藩命人制作十个木笼,取名叫站笼。

站笼约一人高,犯人头卡在木枷中,四肢捆绑,站在笼子里。

白天用车拉着,在城内四处游街。

夜晚则放在露天里,派兵守住。

不给吃,也不给喝,不出三四天,犯人便惨死在笼子里。

这十个站笼天天都装着犯人,天天都在长沙城内巡游,弄得全城百姓见之发怵,无人不知审案局的帮办团练大臣曾国藩残忍酷毒。

士民乡绅要求废除站笼施行仁政的状子,雪片似地飞往巡抚签押房,有几个心肠软的委员们也到张亮基那儿告状,并以辞职相威胁。

张亮基对此一概不理,反而称赞曾国藩有胆有识,刚强干练。

曾国藩看到团练有成效,匪乱报警日渐减少,感到一切都很顺利,心中甚为得意。

但不久,政局发生了重大变化。

自太平军在江宁建都立国,与朝廷作对,一百八十年前的三藩之乱重演以来,朝廷在任命曾国藩为第一个帮办团练大臣后,又火速在安徽、江苏、江西、直隶、河南、山东、浙江、贵州、福建九省任命四十二个帮办团练大臣,用以协助地方文武镇压各地风起云涌的骚乱。

太平军声威大振,东南河山烈焰腾空,千里长江,战舰如云。

向荣、张国梁奉命带领从广西跟踪出来的绿营沿江追击,在江宁南部建江南大营,把江宁城团团围住。

琦善带着一支军队匆匆南下,在长江北岸扬州建起江北大营,虎视江宁。

本已积贫积弱、灾难深重的中国百姓,从此以后,又陷于血与火的战乱之中,命运更加悲惨。

武汉三镇失守,使咸丰帝大为震怒。

署湖广总督徐广缙被革职严办,张亮基奉调到武昌,接替徐广缙的空缺。

张亮基视江忠源为左右手,他把江忠源及其一千楚勇也带到武昌,剩下的五百楚勇编为一营,由江忠源的表兄邹寿璋、弟弟江忠济统带,作为大团的第三营,接受曾国藩的指挥。

这时,郭嵩焘也离开长沙回湘阴募捐。

接着罗绕典奉命到江西当巡抚,潘铎因病告免,岳兴阿迁升湖北布政使。

骆秉章又回到湖南来当巡抚,他请朝廷调老僚属徐有壬从云南到长沙来当布政使,又向朝廷推荐衡永郴桂道陶恩培升任按察使。

一时间,湖南高级官员更换一新。

在曾国藩看来,骆秉章庸碌、徐有壬平凡、陶恩培无能,他从心里瞧不起。

曾国藩知道今后会有掣肘,但他不顾这些,仍然像张亮基在长沙时那样我行我素地干下去。

近来,长沙城里常有小股骚乱,抢窃、斗殴、聚众闹事等时有发生。

团丁一去,肇事者先闻讯走了,往往抓不到。

曾国藩很是恼火。

为着警告闹事的匪徒,也为着在新巡抚面前表示团练坚决镇压的强硬态度,曾国藩亲自草拟“格杀勿论”的告示,印刷数百份,每份都盖上“钦命帮办团练大臣曾”的紫花大印,大街小巷,城门码头,广为张贴。

又加派团丁,四处巡逻监视,市中心和各主要街道上,更是严加防范。

百姓人人低眉敛容,生怕与闹事匪徒沾上边。

长沙城俨然处于恐怖之中,几天来,一片肃杀死寂。

眼看坚决镇压的措施取得成效,曾国藩想:看来严刑峻法,确为治国治民的不易之道。

谁知没有安静几天,长沙城又爆发一场更大的骚乱。

二曾剃头——这天上午,曾国藩正在审阅道州报来的告急文书,一个团丁急匆匆闯进审案局报告:“曾大人,出大事了!”“什么事,这样惊慌?”曾国藩两眼离开告急文书,盯着那团丁问。

“大人,有人抢米行。”

团丁急忙回答,紧张的神态还没恢复过来。

“有这样的事?”曾国藩颇感意外。

这几个月来,长沙城闹事虽多,抢米行却还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意识到事态严重,不禁有些急迫,“抢的哪家米行?有多少人?”曾国藩的凶恶神态,使团丁吓了一跳,一时语塞,竟答不出话来。

“快说!”曾国藩又瞪了团丁一眼,心里骂道,“一个不中用的脓包!”团丁定定神,结结巴巴地回答:“小西门,不,说错了,是大西门内五谷丰米行。

人很多,很多,怕有一两百,也可能有两三百。”

“曾国葆!”国葆急忙来到大哥身边,曾国藩果断地命令,“将你的亲兵队所有团丁集合起来,带着他们立即赶到大西门内五谷丰米行,把打劫米行的夕徒一个不漏地抓住。

有抵抗者,就地处决!”“是!”国葆答应一声,转身出门。

“停一下!”曾国藩喊住满弟,“叫彭毓橘骑一匹快马,到罗山营里调一百团丁支援你!”待国葆出去以后,曾国藩换上平民衣服,戴上墨镜,由康福、蒋益澧保护,悄悄出了审案局,抄小道奔向大西门。

审案局离大西门不远,两刻钟后便到了。

曾国藩见五谷丰米行前人山人海,除看热闹的外,有上百人或提着米袋,或拿着木桶、脸盆等围在米行门前,大部分是老人小孩,有人在给他们发米。

人群中不断发出一阵阵哄笑声。

米行四周一片乱糟糟。

曾国藩小声骂道:“这些无法无天的匪徒!开仓放粮,岂不是要造反么?”这时,曾国葆带领的亲兵队六十多号团丁由北面赶来,彭毓橘带领的罗山营一百号团丁从南面赶来,已将米行团团包围了。

人们见此情景,吓得鸡飞鸭走,不少人丢下手中的米袋、木桶,仓皇逃窜。

团丁们抓住了几十个背米的老人、小孩,粗暴地喝骂、拳击,被抓的人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哭着叫着,呼天喊娘,情景甚是凄惨。

曾国藩命蒋益澧传令:“围观的、背米的,一律不抓,为首的、抢米的,全部抓到审案局来。”

说罢,带着康福悄悄离开现场回衙门。

一个时辰后,国葆前来报告:抓到歹徒十三名。

曾国藩指示黄廷瓒立即审讯。

过会儿,他又想起一桩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写着:“叔康兄:审讯时请留意,歹徒中是否有会堂分子,或是与会堂有联系者。”

写完封好,叫荆七送给黄廷瓒,接着拿出上午未看完的告急文书,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深夜,黄廷瓒前来汇报审讯情况。

五谷丰米行老板吴新刚,是个贪婪刻薄、心肠阴毒的商人。

多年来,他使用许多不法手腕,挤垮附近几家同行,垄断了从南门到大西门一带的米业,常常抬高市价,以次充好,短斤少两,坑害市民,聚敛了万贯不义之财。

百姓背地里都骂他“无心肝”。

这“无心肝”偏又最会巴结官府,寻找靠山,尽管市民对他恨之入骨,却又奈何不得。

这一向,正是长沙城内缺米的时候,“无心肝”以低价从外地购得一批霉米朽米,掺在好米内,高价卖给市民。

市民们受此坑害,莫不破口大骂。

这时恼了一个汉子。

此人名叫廖仁和,住在大西门外,是个码头上的脚詝,人生得牛高马大,好打抱不平。

他一声吆喝,带着十多条汉子冲进五谷丰米行,把“无心肝”痛打一顿。

围观的人拍手称快。

有人喊:“廖大哥,干脆把仓库里的米分给百姓,出口怨气!”人群中一片附和声。

廖仁和平时吃了“无心肝”不少苦头,想想这不义之财,百姓取之何妨,遂应了大家的请求。

附近百姓纷纷前来分米,闹成了一场大事!曾国藩静静地听着黄廷瓒的审讯报告,眼睛半眯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在思考着如何处理这桩案子。

这明摆着是百姓对奸商的惩罚。

像五谷丰老板这样的奸商,比比皆是,用不着再取什么旁证,曾国藩相信审讯报告是真实的。

但这桩案子闹得很大,弄得长沙城人心浮动,如果不严加惩处,不法之徒便会蜂起效尤,抢米行,抢商店,抢钱庄,那不翻了天?要彻底断绝效尤者的念头,非严惩不可!打定了主意,曾国藩问黄廷瓒:“叔康兄,你看此事如何处理?”黄廷瓒想了想,说:“吴新刚为商奸诈,百姓自发起来惩处,于情理来说,百姓无罪;从律令上讲,有碍社会安定。

无论如何,此风不可长。

依卑职之见,这十三名闹事者,为头的廖仁和,杖责一百棍,游街三日,其余的人各杖责五十棍,释放回家。”

黄廷瓒的处理,按通常民众起哄闹事而言,完全符合朝廷律令。

不过,现在是乱世,乱世办案,不能循常规。

“这个书呆子办事,就是迂了点。”

曾国藩在心里说。

黄廷瓒为人的确迂直。

这一点,曾国藩与他在岳麓书院同窗时就已深知。

正因为迂直,他在官场上混得不顺利。

在江苏候补知州,一候就是三年,后来的早已赴任,他却一直得不到实缺,弄得衣食无着,寒酸不堪,老娘死了,连回籍奔丧的路费都没有。

也正因为迂直,却被曾国藩看中。

曾国藩喜欢这种不会使乖弄巧,心地踏实的人。

他认为当今官场腐败,就由于巧佞之徒太多、迂直之人太少的缘故。

曾国藩将审案局的日常事务,委托黄廷瓒负责,其他委员办的事,也要黄廷瓒审查。

黄廷瓒对曾国藩感恩戴德,尽心尽力地办事。

一般案件,曾国藩都依黄廷瓒的处理意见,但这件事,却不能按他的意见办。

曾国藩把此事处置不重,将会引起不良后果的利害关系,向黄廷瓒剖析了一番,终于使黄廷瓒信服了。

“重判可以。

为首的囚禁三年,协从的分别囚禁三到六个月。”

黄廷瓒提出了从重的方案。

“这些人与会堂有联系吗?”曾国藩不对黄廷瓒的方案置以可否,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接到大人的手谕,卑职着重审讯了这件事。

有人供称为头的廖仁和与串子会有些联系,但没有证据。”

“除廖仁和外,那十二名都是些什么人?”“十二人都长住大西门一带。

有四人曾被长毛掳去当过长伕,有三人原为驻守武昌的绿营,武昌被长毛攻陷后,逃回来的。

另外五名也都无固定职业,其中有三人因打过人,被按察使司传讯过。”

“这就对了。”

曾国藩点点头,“我说这些人为何这样无法无天,原来不是游匪,便是流氓,竟无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

对付这种人,杀头亦不过分。”

“杀头?”黄廷瓒大吃一惊,再重也重不到杀头呀!“谁?”正说话间,曾国藩见窗外似有一人影闪过,“荆七,你到外面去看看。”

一会儿,荆七捧着一个纸套进来,说:“人没见到,只见门口摆着这个东西。

像是信套,却又很重。”

说着,双手递了过去。

曾国藩看时,是个信套。

他用力扯开,只见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从里面笔直掉下来,刀尖插进地板中,刀把在微微摆动。

黄廷瓒吓得脸色变白,曾国藩也吓了一跳,但很快镇静下来,强笑道:“谁给我送来这样锋利的短刀!”说着从信套里抽出一张纸来,黄廷瓒凑过脸去看,只见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两行字:“放人,万事俱休;不放,刀不认人。”

旁边用红、蓝、黑三色笔画了三个互相套着的圆圈圈。

黄廷瓒惊叫道:“这是串子会的人干的!”“你怎么知道?”曾国藩问。

“这三色圈圈便是串子会的标记。”

黄廷瓒这几个月亲自审讯过不少案件,懂得一些会堂黑幕。

“想以死来威吓我?哼!”曾国藩鄙夷地冷笑,“本部堂兼过兵部堂官,还怕这几个草寇!”“听说串子会有两三百号人。”

黄廷瓒的心还在跳。

“两三百号人怎么样?我们有一干多号团丁,还怕他们翻天不成?”曾国藩突然略带兴奋地说,“叔康兄,你刚才还说廖仁和与会堂的联系没有证据,现在证据送上门来了。

倘若廖仁和这批家伙不是串子会的人,串子会怎会送这封恐吓信?”黄廷瓒说:“大人分析得有道理,看来廖仁和是串子会里的人。”

“是串子会里的人,就更应该重判了。

事不宜迟,我看明天一早就把这批人押到红牌楼去杀头示众。”

“全部杀头?”黄廷瓒惊疑地问。

“全部杀头。”

曾国藩沉下脸。

“其中有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一个六十二岁的老头,是不是从宽处理?”“不分老少!这种人,留下一个,就留下一个隐患。

与其日后为害社会,不如现在杀掉了事。”

曾国藩的态度如此坚定,黄廷瓒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期期艾艾地嘀咕:“一次杀十多个人,审案局成立以来,在长沙城里还没有过,最好先跟骆中丞打个招呼,请来王旗再杀人,省得以后招致口舌。”

“你说的有道理,倘若没有这封恐吓信,是应该先告诉骆中丞,请来王旗。

但现在却不能按常规办事了,早杀早安宁。

万一明天夜里串子会冲进审案局抢人,怎么办?杀这种会堂匪徒,骆中丞不会不同意的。”

“我看,五谷丰老板吴新刚也要抓起来,不抓不能平民愤。”

黄廷瓒又提出一个问题。

曾国藩沉吟良久,默不做声。

黄廷瓒似乎得到了鼓舞,颇为激动地说:“大人,骚乱要镇压,但贪官污吏、奸商恶棍也要惩办。”

曾国藩点点头,说:“叔康兄,你的话说中了要害,但眼下我无权办这种事啊!我不过一在籍侍郎,暂时奉命帮办团练,只能镇压匪乱,无权惩办腐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呀!”曾国藩抚着黄廷瓒的背,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夜景,略停片刻,轻轻地说:“叔康兄,有朝一日国藩能任一方督抚,一定请你前去襄助,我们齐心合力,清除贪官污吏,打击奸商恶棍,先从自己做起,兢兢业业,克勤克俭,为皇上办事,做全省官吏的榜样,整顿社会秩序,扭转不良风气,做一番移风易俗、陶铸世人的伟大事业,方不负我们当初在岳麓书院的寒窗苦读。”

黄廷瓒浑身热血奔腾,他紧紧握着曾国藩的手,激动地说:“好!到那时,廷瓒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黄廷瓒走后,曾国藩从地上抽出那把短刀,细细地看看、摸摸,然后放进信套,一起锁进柜子。

这一夜,曾国藩不住原来的卧室,拣了一间衙门中最不起眼的小房间睡下,叫康福、蒋益澧等人睡在他的旁边。

第二天,当天色尚未全亮的时候,曾国藩命国葆带领一百五十号团丁,押解廖仁和等十三名抢米行的犯人前往红牌楼。

国葆不解:“大哥,天尚未亮,不可以晚一点吗?”曾国藩严肃地对满弟说:“你还年轻,不懂得世界的复杂。

这些人既然与串子会有联系,难保串子会不中途拦抢,还要提防他们劫法场,所以要愈早愈好。

你一到红牌楼,就命团丁将四方路口堵好,不能放一人进来,一交卯正,便发令行刑。”

国葆押解犯人走后不久,荆七便慌慌张张进来禀报:“大人,衙门外黑压压地跪着一大片人,口口声声要见大人。”

“是些什么人?”曾国藩警觉起来,心想,“难道是串子会的人来了不成?”“大半是老头老太婆,看来不像是歹人。”

荆七回答,“要么,大人下令,叫康福带团丁轰走算了。”

见曾国藩在犹豫,荆七自作主张地说:“我这去叫康福。”

说完扭头便走。

“回来!”曾国藩吼道。

他对荆七这个行动甚为恼火,荆七惶恐地站在原地,等候训斥,但曾国藩并未训斥他,只是吩咐,“叫康福带着蒋益澧、萧启江等人跟着我,我要亲自见他们。”

曾国藩整了整衣冠,迈着稳健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出衙门外,果然见外面跪着几十个头发斑白的老翁老妪。

那些人见曾国藩一出来,便乱哄哄地喊着:“曾大人,曾大人。”

头不停地叩着。

曾国藩和颜悦色地说:“诸位父老乡亲,不知唤鄙人出来有何赐教?”一个须发皆白,身穿旧布长袍的老者,拄着拐杖站起,说:“曾大人,各位公推老朽说几句话。”

老者刚一开口,便咳嗽起来。

曾国藩高喊:“荆七,拿条凳子来,让老伯坐下说话。”

老者连称不敢,见荆七真的搬了凳子来,也便坐下。

康福也为曾国藩搬了把太师椅,但他并不坐。

“各位乡亲都说,曾大人这几个月来,严厉镇压匪乱,长沙风气大为好转,这是曾大人的功劳。

不过,”老者又咳起来,吐了一口痰说,“昨天,大西门内抢米之事,实乃奸商吴新刚逼出来的。

廖仁和等为受害四邻打抱不平,开仓放粮,也是应百姓所求。

且吴新刚仓中堆积的谷米,完全是这几年盘剥市民所得,现将它还给市民,亦不能称之为犯法。

老汉今年八十了,年轻时也读过几年书,《礼》曰:‘贼贤害民则伐之。

’吴新刚一贯害民,廖仁和等施以惩罚,亦合古训。

望大人怜抢米者事出有因,宽恕其举措不当,释放廖仁和等十三人,以孚众望。

另外,昨日数百名得米者亦惶惶不可终日,一并求大人开恩。”

老者说完,跪着的人一齐喊:“求大人开恩!”曾国藩冷冷地扫视着人群,心里狠狠地骂道:“一群糊涂的人!”他强压恼怒,仍旧用平缓的口气说:“各位乡亲父老们,鄙人奉圣旨办团练,目的在镇压骚乱,保境安民。

刚才这位老伯说的,几个月来长沙风气有所好转。

鄙人深谢各位的支持。

五谷丰老板吴新刚贪婪害民,鄙人亦有所闻。

倘若昨日抢米者果真出自义愤,尽管举措不当,造成骚乱,鄙人亦可考虑从宽处理。

但是,乡亲们,”说到这里,曾国藩提高嗓门,语气变得冷峻起来,“你们都受欺骗了,廖仁和等十三名罪犯,根本不是见义勇为的豪杰,而是会堂匪徒!他们都是一批狼心狗肺的土匪!”阶下人群莫不惊愕万分,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本部堂有铁证在此。”

曾国藩转脸对荆七说,“将昨夜串子会送来的恐吓信和短刀拿出来,让这些好心的父老们见识见识。”

荆七将刀和信拿了出来。

曾国藩将刀一扬:“这就是串子会昨夜送来,扬言要刺杀本部堂的短刀。”

又拿起信说,“这就是他们的恐吓信,大家不妨看看。”

信在人群中传阅,有的叹息,有的点头,有的摇首。

大家都被这封信给镇住了。

“各位父老乡亲,这些人从来就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他们都是串子会的骨干,借百姓对五谷丰米行的怨恨,乘机行此不法之事,妄图扰乱人心,破坏社会,以便乱中起事,附逆长毛。

这等会匪,不杀何以平民愤,何以靖社会?至于昨日不明真相,贪图小利的百姓,”曾国藩停下来,换成较为和缓的语气说,“烦各位父老转告,请他们放宽心,本部堂一概不追究。

大家回去吧!”见阶下人并无起身的样1/5|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