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上玄望着滔滔江水,如果乘船向东,最多两日即可达武昌,但如果向西,累死也走不动。他想找一浅滩处洗洗脸,可无法从峡谷中下去,于是进入有着天府之国称号的四川平原,他的马走快了。

四川的文化积淀深厚,人也很热情淳朴,古上玄操起老本行得心应手,混口饭吃不再话下。只不过,这里有一种食物实在让他受不了,红尖红尖的形状,剥开看却是空心的,只有籽,没肉。咬一口,鼻涕出来了,喝三碗凉水都不解恨,那时候还没有王老吉,古上玄也没有好的办法。不小心手揉了揉眼角,结果流泪不止,眼都肿红了,眼珠子像烧着一样疼。当地人称为秦椒,据说从西域传来的。

又到了一个月圆之夜,古上玄来到资阳城门离成都也不过百里之遥了,他望望天上明月,想找一人家讨口水喝,城边有处房舍似乎亮着灯,他敲敲大门,开门的是一妇女,容貌妖冶,穿得也较暴露,古上玄说明来意后,妇女笑言:“请随我来。”

古上玄略有迟疑,“这不必了吧。”看那妇女已回屋倒水便跟着进了院子,院子不小,种满了花果。

妇女在屋里喊一声:“大哥请进屋吧,屋里方便些。”

古上玄刚喝到嘴边儿上,听着院中又进来几个人,妇女惊言:“俺那死鬼回来了,你快躲一下。”

古上玄还未反应过来,丈夫已先进了屋,醉醺醺得盯着两人,不等解释便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的婆娘,老子一出门你就偷汉子。”火急地扑来,古上玄上前忙劝说误会,结果被一拳打翻在地,丈夫的同伴一呼而入将古上玄死死摁住,丈夫指着妇女,“拿条绳子来给我。”古上玄挣扎道:“还有无王法,我只是进门讨口水喝,未做任何苟且之事,啊——”说话间,男的已经一脚踹在他腰上,旁边的同伴赶紧拉住,“老兄,不如明日将他送官,把他打死了也不好开脱。”男的气呼呼道:“也罢,到院里,明日送衙门。”

古上玄满腹委屈,这一路上不知进过多少家门,被诬陷还是第一次,他现在只能对着天上明月喊冤。屋里不时传来女人的哭泣声,男人的骂声,这个月圆之夜,古上玄彻夜未眠。

次日一早,丈夫喊来邻居,将古上玄扭送到县衙,鸣鼓投诉,县太爷大概是当地人,认得这伙儿人。

“大虎头儿,你们押此人来,有何诉求?”

“老爷请做主,这人昨夜来我家勾引吾妻潘氏,被小民抓个正着,恳请老爷发落,还我一个公道啊。”大虎头儿情绪犹不平。

“汝何许人,到底蝇营狗苟之事,你尽直召来,不得有任何隐瞒。”县太爷询问古上玄,两旁衙差用棍子“咚咚”磕地助势。

“老爷明鉴,小人乃外乡人,路过他家向其妻讨口水喝,其妻招呼我进屋喝水,刚好他也回家,不由分说打我一顿,小人的包裹与马还在他那里。”

“哦,找人速去取来,传潘氏,看你一副贼样子也不像好人。”

没过一会儿,潘氏来到大堂,“呜呜”直哭,一个衙差将包裹呈上,县太爷一摸,一个物件硬硬掏出一看,是个罗盘,“你懂风水?”县太爷把玩儿着罗盘。

“草民通习命相占卜,阴阳风水之术,曾在京城立斋设摊多年。”

“嗯,此事无凭无证,捉奸没在床,不过看这妇人却不像省油的灯,先将此犯关入牢房,另日再审。大虎头儿,尔曹先在家,待日候审取证,马和包裹暂交后房保存,退堂!”

古上玄被带入县衙后独立在牢院内,这是个十亩左右的院落,砖墙高一丈,上插着铁枪头,两座牢房,类似宿舍,中间是两米多宽的走廊,走廊两旁是一个个十平米左右的小格间,中间用石砖隔开,临走廊一面则用铁栅栏封锁,栅栏下方一个尺方送饭专用的小口,走廊两头都是木门,平时开着,以便透些光线。栅栏上系着一条铁索,上挂满了铃铛,直通院外,若有犯人需要解手或是喝水就晃铁索,看守们听到铃铛响就来开栅栏门,方便之后还可以在井边打口水洗洗手脸。三个看守轮流休息,轮流做饭,常年不断人。三个看守一个高瘦、一个矮瘦、一个短胖脸红,都是老头儿,管理比较人性化,不打不骂,不戴枷锁,还经常与犯人笑呵呵聊天,不过想逃走也不容易,看守们进出远门都要上锁,看守房旁边还拴着两条大狗,一旦放开,除非是武林高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古上玄就被关在牢房正中间的一格间内,只能面对铁窗与对面的两三人,他现在不知说什么好了,两顿饭没吃,一宿没睡,蹲一蹲牢房也是一种难得的休整,饭食还不错,不像以前想象的那么难吃,不馊也不霉,和看守吃得一样,要茶水有茶水,想方便就摇铃铛,一般不会耽误。不过牢房里光线稍暗了一些,时间长了心理难免抑郁,另外,被褥的味道也不好,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臭味在屋中弥漫。他本以为两三天就出去了,猜那县太爷意思是没指望为难他,只是给那些人一个台阶下,结果一连过了十多天没有回音,便有一次方便后忍不住问看守,高瘦老头说知知县前些天得急病暴卒,要审判只能等新官上任。

古上玄问:“新官上任一般要什么时候?”

“那可说不准,而且新官如何发落也要看你运气,这里的一贯做法是不理不问,有人告状,抓了人往这里一送,不审不判。有点门道的托人送礼打典一番就出去了,一般没什么大不了的,没钱没门儿的就在这呆着,反正有饭吃,还不用干活儿受罪。”老头磨叨一通儿,挥挥手,“进去吧。”

古上玄看看院子四周和天空,“让我在院里多呆会儿吧,憋得头疼,浑身痒痒。”

“回去吧,都看着呢,别坏了规矩。”

古上玄在牢房里哀怅了一下午,对着对面犯人讲了讲这儿的牢情,对面的大胡子哈哈大笑起来,“老头二十年前喝了酒打架,弄伤了人,结果关起来没了下文,据说知县怕当官逃跑了,后来连着几年没人当官也没人管,这就成了我的家了,反正也无亲无故了,活一天算一天吧,小老弟,慢慢熬吧,外面没有这儿太平。”

古上玄无语了,他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笑,他为自己算了算命,不应有牢狱之灾啊,这是怎么了。

浑浑噩噩度了几个月,在此期间,他听到两个消息,第一,天启皇帝驾崩了,崇祯继位。第二,矮胖老头送饭时宣布魏忠贤被法办,自绝于天下。犯人们闻说此言俱欢呼起来,“魏阉已除,大明有救了,杀了魏阉,吾愿将牢底坐穿。”一个老犯人激动不已。古上玄觉得,这些人真不应再待在这儿,应该去大理寺。

崇祯元年正月,又是月圆之日,古上玄放风时听高瘦老头说来了新知县,要查阅案宗。古上玄望着正月十五的月亮,用梅花易数起了一卦,“晋,光明来了,吾得出也。”

三天之后,古上玄被传至堂上,他一看县太爷额上的两颗红痣便大笑起来,县太爷惊堂木一拍,“大胆,咦,老夫子,怎么你?”古上玄将缘由经过叙述一遍,“嗨,你走了什么狗屎运?”

古上玄在资阳府衙做了几个月的客,牢房亦清理一空。有一天他问王敬忠何因至此。王敬忠讲述魏忠贤一死,朝廷清查余党,自己亦受牵连险被罢黜,幸而吏部有老师的一位朋友替他说了话才得以保职调任,年初方至此,古上玄感叹其来的妙,否则自己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夏至那天,古上玄向王敬忠告别,王敬忠似有不舍,拉着古上玄的手,“在此有汝,尚不觉山高路远,亲人遥遥,老夫子你这一去,何日再聚,重温旧日!”

古上玄亦不舍,“吾不日即至西康,完成命中定数后,回乡永不出也,汝他时归来,必备酒守候也。”

“吾早已厌倦官场,有机会便辞职回乡教书为业,汝且等我,这里有银钱十两,心意一片,汝路上用吧。”王敬忠掏出两锭元宝。

“罢了,不用了,知你为人绝不贪贿,俸禄亦不多,我来时带了不少银票,缝在衣领里,够我花了。”推辞不下只好收着,“我坐牢这几个月反而吃胖了,现在气色恢复如初,马儿该陌生了。”古上玄开着玩笑。

向西北行几十里,来到繁华的成都街上,这里虽不比京城,却也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富豪商贾云集于此。古上玄同行也不少,他找了处中等饭店坐下,“有什么鲜菜可以下肚?”

“有啊,多的很,红的、绿的、白的、黑的,您要哪种?”伙计擦着桌子问道。

“一样来一份尝尝,能生吃的生吃,没法生吃的炒一炒。”

“来嘞——”店伙计端来一个盘子,“番茄两个。”

古上玄一看,扑哧笑了,转而惆怅,他想起了一个人,“罗崇道啊罗崇道,当年你就是拿这玩意儿唬弄我的。”他转身问:“这东西在这儿叫什么?”

“番茄,海外传来的,很贵的,二十文钱一个,成都才有。”

“我当年在京城就吃过,这叫西红柿。”

没过片刻钟,其他菜上来了,素烧油菜、清炒白萝卜、烧茄子,古上玄又点了两碗米饭,一份豆花汤。

在动身前往川西前,古上玄游览参拜了诸葛武侯祠、瞻仰了诸葛孔明的雕塑,诸葛孔明是古上玄一生中最崇敬的人之一。后顺着好路来到峨眉山下,六月伏天把古上玄熬得难受,上山待了几天,峨眉山山道观寺庙遍地,古上玄不愁住宿。云绕悬岩秀峰奇石没怎么让古上玄觉得太新奇。倒是这里的猴子却让古上玄头想撞壁,每次他把马拴在树上大便时,总有淘气的猴子解开马绳牵着走,兴许还有一只猴子骑上马背上洋洋得意,呈现立马封侯的祥瑞气象。他的包袱被大猴抱过三次,一次是示好主动还给了他,一次则挂树梢上任由古上玄好话说尽,作揖拱手最后才给丢了下来,还有一次则直接扔给山谷缝里,古上玄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捞上来。他在山上小憩时不幸睡着了两次,被小猴取一细树枝插入了鼻子眼儿。从山上出来时,一只袖子被抓破,捉襟则肘现,腮上还被抓了三道血口子。

三天后,古上玄来到一条大河边上,这条河水流湍急无比,没有看见艄公,他找人询问地形地名,得知此乃大渡河,河东为泸定,河西为康定,在以西雪峰云集,人迹罕至。古上玄感慨万千,问如何过河,答曰泸定城西有一峡谷口,上下两条铁索连接对岸,人可踩着攀过,而马过不得。

“那两岸车马物资何以交往?”

“绕道百里以外。”

古上玄只好去泸定城寻客栈,要求连包裹带马一块儿寄存,可那里的客栈死活不认银票,古上玄只好掏出王敬忠赠的元宝才算。半夜,古上玄熟睡正酣,被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团肉压醒了。

“谁,想偷东西?”

“我,老板娘,客官一人在外,寂寞的话贱妾可以陪你,一晚上一两银子。”老板娘只穿了一肚兜和内裤,油手在古上玄肩颈处摸来摸去。

“吾岂是登徒子之类,滚。”老板娘灰溜溜走了,古上玄亦没睡踏实。

第二天上午,古上玄来到城西峡谷口,有两条铁索缠绕在两岸巨树上,中间约十丈,古上玄用胳膊挎住上面的一条、颤巍巍踩着下面一条两脚平行滑过,到了对岸,小腿一软蹲下,心脏仍“怦怦”跳。

从大渡河岸至康定城仍有七八十里路,古上玄搭车行了一程,一路上他听到游牧少数民族男女唱出的歌谣,不禁陶醉在深情婉转的音调中,湖光倒影天水一色,白云远雪缀秀其中,跑马山上各色各样的马匹迈着欢畅的节奏,人们穿着多彩绚丽的服饰放声高唱,清脆的歌声响彻在油绿的原野,闻着心神无不荡漾。

古上玄在康定逗留十日,他带的五两银钱不够用了,这里的集市上,汉人用茶叶换取藏族与羌族人的马匹,古上玄看此真恨不得飞回信阳去,“那袋子信阳毛尖拿这儿来,换匹小红马应该不成问题,在住两宿也够用了。”古上玄遗憾着,“日后葬于此地,也不枉这浪漫一生。”

从康定回来,古上玄略改了行程,他绕过二郎山,有雅安取道北上,抵达都江堰,参观这近两千年的奇骏工程后,经绵阳行至巴中一带,当地人告诉他,欲达京城河北一带,必过巴山秦岭,此道之难,不亚登天。古上玄不信这个邪,渐渐地,认识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不是夸大之词。山峦起伏险陡,刚费九牛二虎之力上去,又得壮二虎之胆下坡,寻个人家更是像茫茫山海中觅一孤舟,在饥饿疲惫交加时,他便在山谷中扩手高呼,希望有人能听到,得来的往往是山谷中的回音。有一天,他在一农户病倒了,休养几日后,农户已找不见,因为家中已没吃的,呆在这里几乎是等死。被逼无奈下,他亦寻野菜充饥,只要马能吃的他就能吃,为此,古上玄有时竟两条拉不出屎来,大便俱是绿色的,古上玄自己看得都非常难受。由于经常用石头蛋擦屁股,结果肛门被蹭破了皮,在马背上疼得一揪一揪的。如是折腾了半月才到舒缓地带。这次他走到一条沟里,这里有几十户人家,男人基本都姓宋。古上玄找了一户沟边的人家投宿,秋雨不期而至,他困在这里无法前进,主人也大方,热心留他。这天晚上,古上玄坐在屋檐下聆听山雨,不远处的一户院里传来凄婉的歌声,语音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河北一带的,唱的是唐代名篇《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八百年前,李商隐在这里留下的诗句可以说是千古绝唱,说尽了天涯孤客的相思。今天,两个同时沦落天涯的客人在诗境中体悟心中的煎熬。

第二天雨停了,古上玄沿着歌声方向打听,找到那个客人,也是在整装待发,一聊天才知其姓范名泉烨,邯郸人氏,要到乐山府上任,从河南陕西一带走来。

古上玄问:“东北方陕豫一途可好走?”

范泉烨摇头:“山高路远不算什么,可怕的是陕西在闹蝗虫,渭河一带颗粒无收,民不聊生,甚至听闻有人吃人现象,君要去太行以东不知先北上再由河套一带以东,许太平些。”

古上玄闻后大惊,“也好,算来向北两千里再转正东也许差不远,兄台比较幸运,翻过此山一路平途,祝君平安。”

“珍重!”范泉烨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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