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草原辽阔,所以,养育出来的草原游民性格爽直,没什么弯道肠子,就如同那可让清风徐徐吹过的一马平川一般,毫无遮掩。

这样的民族,平时大多是放牧之人,骑着骏马,牧养着自家的牲畜,酿造着自家的奶酒,优哉游哉。

不过,一到战时……

因为辽阔的草原无边无垠,部族之间,邻里之旁,甚至是亲族挚友,相隔近者也是百八十里,所以,骑马对于北方游民来说,那几乎是和吃饭一样重要的事情,也因此,这里的百姓人人一身好骑技,驭马之术,当真是天下无双。

游民之称,也是因此而得。

天天驾马,驰骋于草原之上,怎能不当之无愧一个“游”字?

所以,到了战时,这些平日里的放牧之人,便成了战场上迅雷疾风般的骑兵,一旦策动,便如滚滚洪水般无可阻挡,而这汹涌澎湃的铁流所到之处,留在其后的,就只有那残桓断壁,血流成河的狼藉,以及那深深地印在灵魂之中的恐惧。

这就是天下闻名的“草原洪流”。

而如果到了胜利之时,那又是一番别样的热闹景象。

现在,那草原之上特有的毡包里,就是胜利之时的热闹景象。单听那嘈杂而又豪放的笑声,就知道这热闹景象一定是非常热闹。

只是,在下此刻想看的,却并非这热闹景象。

诸位,且请随在下来:

就在众多热闹的毡包之外,钉着很多木桩,拴着很多的马匹。

而在这些马匹上,拴着很多包裹。

也不知道这些包裹里面装着是些什么,圆圆的,还不时地往下滴着什么东西,有些稠溶,黑夜里也看不清楚。

而在这些马匹之中,有一道身影在不停地穿梭着,颇是引人注目。

这身影也真是怪异,不进来回穿梭于马匹之间,而且,每经过一匹马,就停下来,仔细的翻看着马匹上的那些包裹,小心谨慎,生怕遗漏了什么一般。

这是干嘛?

毡包内热火朝天地庆祝着,这人却在外面翻包裹?

该不会是贼吧?

应该不是。

那会是什么人呢?

“你数完了吗?”

那人似乎做完了要做之事,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冷不丁这毡包之外响起了一阵声音,让他微微一惊,也让在下吓了一跳。

回头看时,黑暗中,一个曼妙的身姿健步而来,举止仪态,皆有雄者之风,气势逼人,令人肃然起敬。

“公主为何不在帐内与将士们庆功,反而到此了?”

似乎不用猜也知道来者何人,看都没看清楚来者何人,这马匹中的黑影便反问了一句。

公主?

那八成是碧海天珠卡慕尔公主了。

嗯,看那姿态也像,没错,一定是了。

可是,怎么听着这黑影的声音有点耳熟啊?!

好像是……宋义?

“此次一战,你当首功,”卡慕尔公主轻笑一声,“你这大功臣不在帐内,我等将士如何庆功啊,宋公子?”

宋公子?!

果然是宋义。

他在这里做什么?

诸位别急,自有人给出答案。

“你数完了吗?”卡慕尔公主见对方虽答应着自己的话,但是,手下的活计却没有停下,便出声问道,“这里一共有多少颗头颅?”

头颅?!

莫不成,

这马匹上那些滚圆的包袱里……

都是人的脑袋?!

我的天哪?

怪不得还在滴答着什么黏稠的东西,

那是血啊!

“素闻草原铁流有个习惯,喜欢把敌人的首级悬于马上”宋义一边忙活着,一边语调复杂地说道,“因为草原上城池甚少,所以,战士们的战功都是以斩杀敌人数来评定的,今日一见,果然是真的。真是让宋某大开眼界啊。”

“我草原勇士惯于马上作战,马刀所到之处,正好位于敌人脖颈,故而我们的敌人,都是被斩头,”卡慕尔公主听出了宋义言语中的不悦,略略解释道,“本公主以为,这并无什么可在意的。”

“这倒也是,”宋义略一思索,点点头,又道,“只是,死者为大。想必贵盟战功已评,这头颅拴在马上亦无用处,还请公主看在这些死者为大的份上,妥善处理这些头颅,好让这些无辜的灵魂安息。”

“这个本公主知道,”卡慕尔看了一眼宋义,问道,“你数完了?一共多少?”

“不多不少,正好五千。”宋义很确信地说道。

“嗯,宋公子果然厉害,这么多人头你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数清,而且与统计之数不差分毫,”卡慕尔由衷地赞叹道,“果然厉害。”

“公主过奖了。”

宋义低低地答了一声。

“行了,既然办完事了,你就尽早回去歇息吧,”卡慕尔命令道,“我们明日进攻。”

“是,在下明白。”

卡慕尔公主点点头,便离开了。

宋义却没有立刻离开。

明天就要进攻了。

他回过身,看着马匹上那些已不再怎么滴血的包裹,怔怔地不说一句话。

风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藏于草原上泥土与青草的清新味道之中,飘了过来,让人不觉中,有了一种想呕吐的感觉,内里颇为难受。

五千!

就这么没了。

也不知道,之后,还会有多少像这五千一样的无辜生命要断送在这边关之处。

开弓没有回头箭!

拼了!

宋义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膝一弯……

他竟是跪了下来,朝着这些马匹,哦,应该是朝着那些马匹上的人头跪了下来,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

若然不能阻止这场弥天大战,我便自裁以谢天下,然后去阎罗殿,任尔等打杀,知道五千个幽魂都满意为止,还掉今生这笔债。

猛然起身,头也不回,宋义坚定地离开了这里。

风越来越大了,马匹们,也有些焦躁不安了。

莫非,

是因为嗅到了那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惯于战场的战马,也会怕这个?

望北镇内,一切已经有条不紊地布置开了。

这马上就是大仗了,尽管各路军马还没有抵齐,那就更要布置的妥妥当当,才能有胜算守住城池。

而至于此刻本镇军马的最高统帅,亦是朝中军马的最高统帅,“鬼帅”司马德正在认真思考应敌之策。

说起这应敌之策的制订,司马德有个习惯:先是听取各部将领的禀报和意见,然后,便是一个人静静地思考。

也不知道他每次都是在思考什么,不过,每回他思考完毕之后,总能率领全军连获大捷。

所以,久而久之,他身边的将领也都习惯了元帅这种领军方式,每回扎营,总会为他特意找一安静之处,以供其思考策略。

只是,其他人都不知道,其实在这安静之处,司马德并非在真的在静静的思考策略。

至少,不全都是。

在望北镇的这处颇为安静的小屋子里,司马德听到了其治下秘密侦查部队——贼眼的汇报。

贼眼?

这名字可真不雅。

不过,本来侦查就不是个太雅的活。

再说,

司马德是个会在乎雅观的家伙吗?

“……所以,游牧联盟的主要主要战力便是这八个部落,总计三十七万五千八百七十二人,其中骑兵三十二万三千六百零八,其余兵种四万二千二百六十四人,总帅是‘碧海天珠’卡慕尔公主,目前她就在望北镇东北两百三十里的地方扎营。”

“嗯。”

对于这颇为调理且包含一大堆精确数字的汇报,司马德只是嗯了一声,点点头,便又问道,

“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敌方新增各类攻城器械两百零九架,都是些新型攻城器械,属下以前从未见过,不过相信威力巨大,除此之外,敌方阵营中似乎有不少中原之人,其中有一个姓宋的年轻人,颇受卡慕尔公主器重,前些天望北镇张怀德擅自出击事件,与此人干系重大。”

“姓宋?”司马德低吟一声,随即再问了一句,“还有什么?”

“没有了。”

这名贼眼首领将本部所以侦查消息汇总禀报完毕了。

“继续侦查,一有异动,马上回禀。”

司马德挥挥手。

“是。”

很明显,司马德的言语和动作,是让对方离开的意思。

但是,明显,对方并不想下去,没有丝毫犹豫:

“元帅,属下有一事想问。”

司马德闻言一愣。

这贼眼向来是被别人问事,怎么这会到问开别人了?

“说。”

“元帅真的要处死张怀德张将军吗?”

这首领一张嘴,司马德的脸色就变了,语调森寒地说道:

“违抗军纪者,按律当斩,你为何多此一问?”

“元帅,属下并非想为张将军求情,”面对司马德冷冰冰的语气,这贼眼首领并未有丝毫情感波动,“属下只是认为,若要追究张怀德将军之责,也该追究属下之责。”

“嗯?”

司马德没有明白对方的话。

“启禀元帅,当日张将军擅自出击,事前拜托我贼眼在这望北镇的人马前去侦察敌情,结果,他们失误,才有张将军之败,所以,属下以为,属下之责,无可逃避。”

这贼眼首领说得很清楚了。

结果,这很清楚的汇报,却让司马德微微吃惊:

“这么说,连你们的人也被骗了?”

“还请元帅治罪。”

“治罪不用了,”司马德颇有道理的分析道,“若是连你们都被骗了,那我肯定也要打败仗,尔等记住,不可大意,将功赎罪便可,下去吧。”

“是。”

没有迟疑,这首领的身影如一阵风般消失了。

这会儿,这才是司马德真真正正地独自思考。

安安静静。

作为边关守将,张怀德是军中少数几个自己授命可以动用贼眼这只机密部队的人之一。

贼眼这只机密部队,历史也有三十年了吧?

三十年来,这支部队只被一个人骗到过,而那个人,是当今天下公认的第一智谋狡诈之人。

而如今,贼眼在这里又被骗到了?

这……

“呵呵,有意思,”

想到这里,司马德轻轻一笑,

“看来,这场仗,有得打了。”

战争,一向是不等准备的。

这个,在下在前面已经说过了。

特别是对百姓而言,他总是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快。

逃难的百姓,依旧人满为患,熙熙攘攘地拥挤在官道和几条小路上。

这让一直反方向行走的李不易与秦白当真是寸步难行。

当然,原因不仅仅是因为道路上那拥挤慌乱的人群将他们的身体阻挡得严严实实,

还因为,那些慌乱的人群带来的消息:

“游牧联盟的军队有好几十万呢,已经打到望北镇了,就要攻城了……”

“好多骑兵,已经开始爬城墙了……”

“大门已经被他们给撞开了,城墙都被撞塌了,快逃啊……”

……

这一条条未经证实的消息,不断地击打着李不易的内心,让他每迈一步,都要思考良久,小心慢放,生怕踩到什么陷阱一般,比那蜗牛还要慢上几分。

小心地,慢慢地,走着……

同行的秦白终于忍不住了,煞是焦急地催道:

“我说不易啊,你能不能快点啊?这眼瞅着那边已经打起来,咱们要是再不快点,那黄花菜都凉了。”

“嗯?”

李不易怪异地哼了一声,两道很不自在的目光上下扫量着眼前那位白衣公子,

“秦公子,你今儿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怎么说话学起我的腔调了?”

“啊?有吗?”秦白浑然不觉,经李不易这么一点,才反应过来,随后又是一阵不在意地说道,“唉,这些都不重要了,咱们还是赶路吧,不然,就要出大事了。”

“出大事?”李不易一愣,然后立刻反应了过来,随即便又是那副鬼哭狼嚎地腔调,

“对,要出大事了,咱可一定要小心着,不然可要把命搭进去了。你听见刚才那些人说的没有?敌人都开始攻城了……”

“不易,不是吧?”秦白愣了,“那些谣言你也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李不易一脸的严肃,“信了没有,不会出事,要是不信,却真的有,那可就惨了。”

“李少侠,在下以为你还是有点辨别之力的,却没曾想你……,”秦白似乎很是无奈地,一叹气,“唉,李少侠,你什么时候见到过骑兵爬城墙的?”

“这……”李不易仔细想想,也确实不可能。

“再说,此处离边关最少还有百里之遥,寻常人走,最快也要三个时辰,而且,就目前这逃难人群的脚程,恐怕还不止三个时辰,”秦白看了眼前的人群,“他们若说是打仗,那就是天刚刚亮的时候,恐怕现在都快完了,你还怕什么?”

“那个……”秦白说的有理有据,李不易自是支支吾吾了。

“行了,不要这了那了,赶紧走吧,”秦白也不多话,一把扯住李不易的胳臂,“再不走,才真的要出大事了。”

“唉唉唉,你轻点,别用内力啊,你杀人啊?救命啊~~”

李不易的惨嚎声依旧不断,声声不息。

当然,他的救命之声,则远传越远,最终,也烟消云散。

仗,有时候打得很久,

有时候,却又打得很快。

两个时辰的路,有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是逃难的人群没有先前的多了,也无前面的人那般慌乱了,与其说是逃难,倒不如说是出趟远门。

虽然是同样的行为,但是,这个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是不是都逃得差不多了?

李不易如斯想着。

然后,便是逃难人群带来的消息也大不一样:

“游牧联盟的士兵不行,仗刚打开就往后退……”

“那都是些什么攻城器械?一用就全都散架了,根本就是蚀竹朽木,不堪一击……”

“游牧联盟的士兵都是笨脑瓜子,一大群人挤到一起,人仰马翻的,一个个的都摔了一个狗啃泥,哈哈哈,真好笑……”

真好……

笑?

这班人,是不是都被吓傻了?

李不易如斯想着:

游牧联盟士兵那么彪悍,怎么会一打就退呢?还挤到一起?

那什么攻城器械?怎么会一用就散呢?

又不是土砖瓦墙的?

“秦公子,”李不易轻轻地扯了扯身边的秦白,压低声音问道,“这些谣言,小弟知道,一定不能,对吧?”

“不对。”

秦白很坚定的回答,让李不易一下就懵了,呆呆地看着这位表情严肃地白衣公子,怔怔地问了一句:

“为啥?”

“这里更接近于边关,所以,”秦白很肯定地说道,“这里的消息更准确些。”

“啊?怎么可能?”李不易一脸的不信,“什么攻城器械,一碰就散?豆腐做的?”

“当然,”秦白笑着回道,“也不可尽信,在下只能断定的,便是如今这游牧联盟的大军已退,而且,他们的攻城器械,被人做了手脚。”

“啊?”秦白这么一解释,李不易明显更糊涂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这个很简单,”面对李不易那一副模糊地表情,秦白却很是轻松,“百姓们的消息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既然乡亲们说,敌人一触即退,那就是退了,只不过有点夸张了;他们说敌人的攻城器械一触就散,那就是坏了,不过,应该不是一碰就坏,所以,在下以为,他们的攻城器械必然是被人做过手脚了。”

“哦,”一向不少鬼脑筋的李不易恍然地点点头,然后便常常地舒了一口气,悠悠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既然对方退兵了,那就表示没事了是不是?那就不用这么急着赶路了。对不对?”

“不对。”

秦白又是一盆兜头冷水,让李不易本来放松舒适的表情,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怎么这对方都退兵了,还会有什么大事不成?”

“越是这种看似平静的时刻,越是危险,”秦白看见李不易一脸的茫然,叹了口气,又一次拽起他的胳臂,“唉,算了,我路上再给你解释,快赶路吧。看你平时挺机灵的,怎么这会儿……?唉,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啊?”

李不易还在茫然之中时,胳臂上传来的一股大力使得他的大脑宛如针扎一般,顷刻间便清醒了过来。

不过这回,他可是连喊都没喊,身体就被那股大力带的不知所踪了。

这次,秦白似乎不仅用上了内功,好像,还是展开了轻功。

这么急?

似乎,真的要有大事发生了。

到底是什么大事啊?

还能比打仗更可怕?

“碧海天珠”卡慕尔公主的营帐,是用来作为游牧联盟议事的地方,所以非常的大。

此刻,它终于被派上了名义上的用处:

帐内,熙熙攘攘地挤进来了一大帮子人,使得这里人声鼎沸,嘈杂非常。

北方游牧联盟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组织,由大大小小数十个部落组成。

不过,它却不是一个非常严密系统的组织,光看着一帐内杂乱的人群,就知道这个组织有多么的散漫了。

能建立起来这个组织,其实完全靠的是“碧海天珠”卡慕尔公主的魅力,以及草原游牧民族对中原之人的共同仇恨。

不过,仇恨的原因,远小于卡慕尔的魅力。

一般来说,在散漫的组织中,实力代表着一切。

所以,在这嘈杂混乱的营帐之内,除了现任盟主卡慕尔公主之外,还有四个人是坐着的。

联盟内除了蒙格力部外实力最强的四个部族的首领。

不过,就算是坐,他们也不想中原人一般,坐在大帐正中央,而是东一个,西一个,各自找个地方随便一坐便罢,使得本已混杂的营帐显得更是不堪。

草原人的习性,不讲就那么多规矩礼仪的。

说来也怪,隐隐然,这大帐内的几十号人,好像也被分成了五个撮,而每一撮人,都簇拥着一个坐着的人。

大帐内依旧嘈杂着,而作为联盟实力最强的蒙格力部族族长,兼任联盟盟主的卡慕尔公主却一言不发,没人和她说话,她也似乎没打算主动和别人说话。

她身边,簇拥着最多的人。

但是,这人数却让她有些不满——

比以前少了许多。

怎么回事?

稍安勿躁,在下不说,自有人会告诉你。得嘞,您瞧:

那不是有人忍不住了吗?

之间大帐之内,自东南角传来一个粗犷野气的声音,一下子就让大帐内安静了下来:

“卡慕尔公主,您倒是说句话啊?这损失了这么多人,咱们该咋办?”

终于有人找卡慕尔说话了。

众人闻言,回头一看,说话的原来是坐在东南角的乃节部首领——赫牧哲。

这是一个标准的草原武士,虽然脸上早已挂满了岁月的沧桑,头发也早已被时光染成了雪白,但是,看那铁塔般雄厚的身形,枯木般粗糙的手掌,以及那怒雷般洪亮的声音,嗯,估计上了战场,他绝对是那最让敌人胆寒的士兵。

能当一部之首,当然不会是简单的人了。

被这种不简单的人一问,再加上大帐之内其他几撮人那带有逼迫的目光齐齐一射,似乎卡慕尔也没有话说了,只是继续低着头,想着什么。

毕竟,此次败退,损失些许人马,她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