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喆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饰演了许许多多的人物:农民、工人、小贩、厨师、司机、盲流、精神病人、小偷……,凡是有演出,他都要求在唱戏之外演自己编的小品。

他观察每个人的外貌、语言、动作,找出与众不同的地方,反复琢磨、模仿。每想出一句好笑的话或者一个滑稽的动作都令他欣喜不已。他发了痴,不论在台上还是台下,他都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沉浸在各种各样小人物的生活里,不能自拔。

他不怕出丑,只要能让观众笑,他什么都乐意做。他演瘸子、演傻子、演矮子、演胖子、演女人……常常他还没开口说话,只是一个动作,已经把人逗得哈哈大笑。他还会唱戏,但那只是他在演出队赖以生存的道具而已,他热爱自己编排的这些小玩意,并且坚信这些东西迟早都能派上用场。

他现在已经完全了解了观众,他们想看到什么,不想看到什么,什么时候会很不耐烦,什么时候又会哈哈大笑。他能准确的把握这些时机和他们的情绪的变化,找最适合的时机抛出自己那些小噱头,让人们充满对他表演的东西充满兴趣。

演出队的名气越来越大,王喆也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如果到一个以前曾经表演过的地方去演出,而他凑巧有什么事没能去,人们就会问:

“那个小伙子呢?就是特逗人那个,他怎么没来啊?”

除了跟演出队演出,他自己也寻找一切可能表演的机会。在婚宴上、在寿宴上、在庙会上、在集市上、在县城的礼堂里,也在乡间的田野里,他甚至有机会到城里的夜总会去演出,在光怪陆离的舞台上,在夹杂着口哨的欢呼声中,和那些不出名的小歌星小影星在同台。他看他们把歌唱得歇斯底里,把舞跳得乌烟瘴气,看他们坐豪华轿车,穿时髦而古怪的衣服,和最漂亮的女孩儿相携而去。

他们只是唱个歌,表演一段看不出什么风格的舞蹈,酬劳却高得吓人。而他,通常只作为补缺,最多也不过二三十块钱,甚至有时候只能得到一份缺油少盐难以下咽的盒饭。每当这个时候,他心里总升腾起最深切的自卑和无法抑制的,他们比他强多少?他们演的那些节目在他看来简单而乏味,甚至连表演都算不上。

他想:迟早有一天,他要比他们强,比他们风光,比他们出名,让那些什么狗屁经理、老板对他另眼相看。

临近年底,演出队接了一个活,是到邻县的周家庄给一个老人祝寿,老寿星九十九岁,孙子是省长秘书,特意从省城回来,准备给爷爷好好庆寿,取长长久久之意,也让老人活着的时候多乐呵乐呵。经过多方打听,知道“金凤凰演出队”远近闻名,在附近几个县里首屈一指,就专门开车过来预定。见到刘好兵,二话不说,先甩出两千块,声称只要演的好,另外的一半演出完了就给。

队里的人都很高兴,兴奋的议论着,这次可是遇到了财神,出手这么大方,两千块大洋甩出来,眼都不带眨的。要是事主都这样,演出队早就提前奔小康了。

只有老蜡不吭声,在一边默默的擦着茶壶,他的茶壶许久不用了,现在突然拿出来,认认真真的擦着,一个细纹都不放过。也许是快过年了,让旧物也见见光。王喆也很平静:

区区四千块,充其量每个人分到四百,还能高到哪去?须知有的人一首歌就拿上万,那是什么日子?

他心里想着,脸上居然带出一丝苦笑来。

“小子,想什么呢?那么高兴?”

老蜡冷不丁丢给他一句。

正沉浸在幻想中的王喆被吓了一跳。

“哎,师傅,我能想啥,想咋把戏演好呗!”

他连忙回答。他知道老蜡眼睛贼,把世事看的透透的,什么也瞒不过他。况且又是自己授业的恩师,心上却是比对刘好兵还敬重些。可是,自从自己钻上唱戏以外的行当,老蜡从来没发表过意见,只是照例若无其事的喝他的茶、练他的大字,只当别人都透明。刘好兵倒是劝过他,纵使唱戏再不行,终归是门行当,可这杂七杂八的表演算啥,又不能上电视,看的人也是一时喜欢,怕是长不了。后来见他态度很坚决,也就不刻意的反对了。

“哪个戏,是从团里学的戏,还你自个琢磨的那些戏?”

老蜡紧追不舍。

“嘿嘿嘿……”

王喆知道不能撒谎,又不好直说,只能挠着头,冲老蜡干笑。

“小子,你弄的那个,兴许成呢……”

老蜡沉吟了一会儿,慢悠悠的说。

“师傅,您真觉得行?”

王喆瞪大眼睛望着老蜡,有点吃惊。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在老蜡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认同了。

老蜡点点头,不愿意再多说,可好像又没说完,叹了一口气,回屋练大字去了。

周家庄的演出很成功,只是路有点远,而且两个县之间有段路是三不管地界,坑多的像麻子脸,那辆租来的破面包一颠一颠的,把人从座位上弹起来好高,又扔回来。就这样,没有一个人有怨言,大伙有说有笑,都盘算着这个月发了薪要置办点啥。这年月,不怕吃苦,怕的是见不着真金白银。如果人民币都像落在地上的树叶,轻轻一扫就进了自家的腰包,那兴许活在世上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那天,王喆演的依然是他自己编的一个段子。他扮成一个古代的媒婆,穿越千年来到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的现代社会。她身无长技,只能靠一张嘴吃饭,可是,不管说媒、推销、还是做生意,任她巧舌如簧,结果都适得其反,和现代社会格格不入,自然闹出很多笑料。

王喆一出场就赢了满堂彩:

脸上涂得像猴屁股,太阳穴两边贴着膏药,嘴唇边点了一颗乌黑溜圆的大痦子,叼个旱烟袋,连襟大褂盖住屁股,裤管上打着绑腿,穿一双七彩鞋,走起路来故意做出风摆杨柳的样子,可张口一说话嗓门粗的像破锣。她得意洋洋的给女孩儿说婆家,说男方家有良田千亩,瓦房数间,牛马无数,仆役成群,女孩儿一听自己一过门就是现场的地主婆,吓得哭哭啼啼,打死也不肯……

老寿星就喜欢彩旦、小丑,看了就觉得喜庆。他的听力基本丧失,看得却很清楚,从头到尾,一张没牙的嘴就没合拢过。

人越聚越多,压轴戏是老蜡的《夜奔》,他声情并茂,边唱边舞,身手矫健,踢腿、翻身、飞脚等技巧穿插在大段的身段中,演唱却依然气息如常,极见功力,赢得观众叫好声不断。

演出完毕后,全体演员齐刷刷的站到台上,给老爷子深鞠一躬,齐声同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寿星拿了一把红包,见人就塞,让人想到旧社会的堂会。

主家自然十分满意,“秘书孙子”派头十足的对刘好兵说:

没想到家乡有素质这么高的演出队伍,有机会一定向省城的媒体推荐,最起码也要在电视上报道一下这只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刘好兵连声称谢,这就是专业队伍和业余团体的区别,即使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个门道。跨县演出,不但赚了钱,更给演出队做了活广告,随着人们的口口相传,生意会越来越好,也算对得起这些跟他走南闯北的弟兄。想到这里,他心里忽地掠过老团长的影子,在心里默默叫了声惭愧。

如果事情就这样一帆风顺下去,这次拜寿之行可谓圆圆满满,皆大欢喜。可是,在回来的路上,他们的车刚驶过三不管地界,眼看就进入安兴县,却被一辆车挡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