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团的生活并非如想象中那么美妙。王喆甚至有些后悔了,跟丑戏子学的那几招三脚猫功夫到了这个地方根本不值一提,而善于模仿的天分在严格刻板的训练中也毫无优势。戏曲表演对演员要求极高,不但要有综合表演能力,还要有好的形象、嗓音、身段。

形象是天生的,嗓音、身段、表演就要靠后天的不断练习。带新学员的师傅叫老蜡,到底是姓是名还是绰号,王喆不敢打听,只偶尔听到团里有人悄悄议论什么上海啊,下放什么的。

老蜡确实像根蜡那样沉默,身板总是挺的笔直,很少见他笑,更多的是捧一个茶壶,对着壶嘴无声的呷上两口,一只手背后,眼睛威严的扫过来扫过去。练基本功时,他喜欢绕到学员的身后喊号子,喊的极慢,这样就有时间把每个人的每个动作都看得仔仔细细。如果谁偷懒或架势没拉到位,就慢慢踱过去,也不管什么部位,抬腿就是一脚,被打的人半天站起不来。

老蜡是唱老生的,看不出年龄,有浓重的南方口音,头发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天天穿一身对襟的白色练功服,纤尘不染。碰到有他的戏,他就提前好几个钟头开始化妆,对着镜子勾勾抹抹,像在做一件艺术品,有一点不满意就要擦掉重来,这个时候就是后台起火了,他也充耳不闻,犹如老僧入定。

老蜡每天都是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一天,王喆特意早起了一个小时,结果到了练习室,老蜡已经在那里吊嗓子了。到剧团一年,王喆还只跑过有限的几次龙套,就是那种翻几个筋斗,跟一群人排着队摇旗呐喊,走个过场的官兵甲或匪兵乙,从来没唱过什么正儿八经的角色。

这让他很沮丧,认准了是老蜡不喜欢自己,他见过好几次团长刘好兵到练习室和老蜡一起嘀嘀咕咕,接着便有人被抽走下去演戏,被抽走的自然是好的,而好坏都是老蜡说了算。

没办法,签了合同,按了手印,况且还有个五百块的借条,无论如何得硬着头皮撑下去。王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块料。

每天练功,吊嗓子,吃饭,睡觉,偶尔的演出,还是跑龙套……,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就算是块料也要放朽了。

1988年的冬天,到剧团三个年头。这一天,刘好兵把王喆叫到办公室。他沉吟了一会儿,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招进来的学生,个头比刚来的时候高了一大截,嘴上多了一层黑黑的细细的绒毛,经过两年的磨打,身板更硬实,皮肤更黑,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眼睛,不是很大却出奇的亮,他尽量垂下眼皮,使自己看上去很平和,但刘好兵仍然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和当初一模一样的祈盼和渴望。

他拉开抽屉,从里边摸出一张纸,递给他。

“这是你当初打的借条,现在还给你,我们两不相欠了。”

王喆大喜,接过借条,三下两下塞到裤兜里,看团长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笑,才意识到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了。

“谢……谢谢团长。”他不好意思的抓抓头皮。

刘好兵摆摆手,表示他不介意,又打开抽屉,从里面摸出几张纸。

“这是新戏《刺马》的本子,B角是武丑,我和你师傅商量了,准备让你演,你回去好好看看,研究研究人物,下个星期进入排演……”

接过那几张纸,王喆心“怦怦”乱跳,简直忘了说话,半天才想起来问一句:

“真的?让我唱B角?这……这不是做梦吧?”

刘好兵笑笑。

“傻小子,回去好好练吧,有什么不懂的,问你师傅。”

拿着那几张纸走出办公室,王喆半天才回过神来。顾不得院子里有别人,一蹦老高,很想向世人宣告点什么,又发现没人有兴趣听。迎面碰上端着茶壶走过来的老蜡,他高高的叫声师傅,刚想开口道谢,老蜡像没看到他一样,挺着脖子走过去了,留下王喆一个人站在原地,回不过神儿来,心里的兴奋劲下去了一半,这老蜡,简直就是瓶清凉油,永远能克制你头脑发热。

回到宿舍,躺到**,他想,这件事,最应该告诉的是娘。想到娘,他的心情又暗淡下来,将近三年没回家,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是不是每天还在和爹吵架?不知道房子盖起来没有?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肯定想儿子想得要死,想到这儿,他决定给娘写封信。

排演了两个星期,新戏《刺马》就要到各村去演出了,王喆激动得几乎睡不着,天天比别的师兄弟早起一个小时,晚睡一个小时,吃饭的时候都想着戏词儿,身段动作唱词都练的滚瓜烂熟。他总不自觉地想象着台下万人景仰的情形,就像团里的名角儿一样,唱完一场,谢几次幕都下不了台。人们热烈地鼓掌,拼命地欢呼。他想,属于自己的成功就要来了。但是,每次想到老蜡的表情,他心里又有点打鼓,作为师傅,他没有夸赞过徒弟一句,做徒弟的自然心里没了底气。

演出前一天,全体演员接到通知,他们演出第一站是张家屯。听到这个消息,王喆有点泄气,他知道,张家屯是县里最小的村子,统共有二三十户人家,老的少的都算上,也超不过二百口人,就算全村的人都认识了他王喆,还不是籍籍无名,和原来几乎没什么两样。想到这里,他有些气闷,默默的坐在车上,一点高兴劲儿都没了。

“小子,怎么了,嫌这个村人少?”

刘好兵好像是长在你肚子里的蛔虫,一点小小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到底年轻气盛,王喆忍不住,嘟嘟囔囔地说:

“反正您也定了。”

“哈哈,不是我定的,是老蜡定的。”

他诧异的抬起头,有点不解。

刘好兵顺手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小王八羔子,心气儿还不小。知道你师傅为什么选这个村吗?这是一出新戏,你是第一次唱B角,只有到这种地方,演砸了才没人记得你,才有机会从头开始!”

三言两语,王喆恍然大悟,抱拳冲团长作了个揖,师傅可真是用心良苦啊!自己还真是错怪了他。他回过头看看,老蜡坐在车厢最后一排,眯着眼,好像睡着了。

“可是,这地方的人,你可不能小看,他们是江浙一带迁过来的,几乎人人都懂戏,你唱的不好,照样给你喝倒彩儿,拿酒瓶子砸你……”

刘好兵正色道,王喆正了正身子,敬个军礼。

“请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刘好兵顺手拧一下他的耳朵,嘴里骂道:

“小精豆子!好好唱,别给你师傅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