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开会,我想去看些朋友,就把苏同志支开,让他去北大、北师大去查资料。

这次在北京,我看到了牛汉、绿原、路翎、萧军和李何林。

不过见了朋友,虽有多年以后重逢时的欣喜,更多的却是物是人非的悲凉。

路翎经过多年的牢狱,已经有了精神病,看到我时时而一言不发,时而冲到外面发出悲愤的嚎叫。

萧军也满头白发,在“文革”中也被揪斗,受了不少罪,他的一个儿子有一次被打昏过去,送进火葬场,自己醒过来才发现不妙,从火葬场跑回来,听起来让人心酸。

还有一次我去北师大找我在国民党狱中结识的朋友,经济学家胡明,在校门口询问时,看门的看了我半天说:“你是从外国来的吧?胡明早在一九五七年就跳楼自杀了,现在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你竟然还来找他!”这些事情我已经在文章中写过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翻看我的《暮年杂笔》与《狱里狱外》,这里就不唠叨了。

我在会议开始时就看到了牛汉,牛汉过来问我:“老贾,你现在挣多少钱?”我说九十二块。

他告诉我,他与路翎也是九十二块,人家××揭发、检讨、改造得好,现在挣一百多块。

与绿原的见面颇有戏剧性。

一次开会当中,一位女服务员把我叫出去,说:“外面有人找你。”

我出去后,看到一个穿军棉大衣戴皮手套,骑自行车的人。

我说:“我不认识你啊。”

那些服务员受过训练,都很有政治觉悟,见我这么说,马上警惕起来,喝问:“原来你们不认识?那他怎么来找你!”那个人这时赶紧开口说:“老贾,我是绿原啊。”

我赶紧说:“你看,多少年不见了,我竟然认不出你来了。

那时我们还是三十多岁的青年人呢。”

服务员见我这么说,才走开了。

绿原见我后说:“往后咱们又可以联系、通信了。

往后写信,我们别的话不说,就写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其他就不要说了。”

这当然是好意,可是也见得一九五五年的事件的阴影使得大家心有余悸,也许还能说明一点:多年的噩梦已经使得人的精神有些萎缩了。

在去北京以前,我给胡风写信说了这件事。

他那时已经从监狱里出来,但人还在成都。

他给我写信,说除去看路翎外,还可以去看看李何林。

他已经给中央写了十七万言的意见书,李何林那儿有副本,“你可以去看看”,并把李的地址——北京东单史家胡同×号——给了我。

我到北京的事,胡风可能也给李何林写了信。

有一天回房后,门上有一张纸条,是李先生留的,上面写到:“植芳兄:来找你三次都不见。

请你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饭。

你多年不来北京,怕不认识路,给你画个地图。

地图上标明了路线与乘车的车次。”

那时已是晚上,我不能再让苏同志去查资料,这事不必也不能瞒他,就对他说:“老苏,李何林是我的老朋友。

明天去他家吃饭,你去吧?”苏同志说他不认识李,就不去了。

第二天下午,我就出发了,换了几次车,到了史家胡同,正在东张西望,来了一辆小车,到我身边停了下来,李何林从车上走了下来,对我说:“我一进胡同就看到你,东张西望的,像个乡下人!”我们到了他的家里。

李有“鲁迅的凡是派”之称,“文革”中也没有受到大的冲击,他现任鲁迅纪念馆的馆长。

住的房子很大,生着火炉,他对我介绍了他的夫人后我们就坐了下来。

他的桌子上放着香烟,我拿起烟要抽的时候,李何林把烟夺了下来说:“不要抽烟,我给你拿糖去。”

我笑道:“你现在成了戒烟协会会长了?”他拿来糖说:“抽烟对身体不好。”

李坐定后问我:“老贾,这次是谁让你来开会的?”我说是文学所让来的。

他说:“文学所都是周扬的人,你来干什么!”那天我问李何林说:“李先生,胡风给我来信说,他上书的十七万言书,在你手里有副本。

给我看看吧。”

他说不在手头,看不看其实也无所谓,十七万言书还是三十万言书的那一套话,现在在鲁迅纪念馆放着。

我觉得李何林可能还是有顾忌,因为胡风让我找他,目的就是看看这份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