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北京当时还带了另一个任务:编辑当代文学研究资料的几个负责的年轻同志,在我进京前托付我去找茅盾先生为他们这套资料丛书写一个序言,因为他们这套资料要由油印变为公开出版物,需要请一个德高望重的文艺界人士写个序言,以利于其出版、发行和影响。

当时我虽然还是“分子”,但他们知道我在文艺界的历史和人事关系。

到北京后,我打听到茅盾在北新桥交道口的地址,事先也没有打招呼,就在一天下午贸然去了。

茅盾当时已经恢复了原来文化部长的职务,住在一个比较高级的独门独户的四合院中。

敲门后,是他的儿子韦韬来开的门,他把我领到上房茅盾的客厅兼书房,就座后,去里间卧室把他父亲搀扶出来。

茅盾当时已经八十多岁,有些糊涂了。

我向他说:“沈先生,多年不见。

我是贾植芳。”

并向他说明了来意。

茅盾说:“这套资料编得很好,但我与叶圣陶不同,我不常给别人写序。”

韦韬在旁边说:“你也不少写。”

茅盾这才不推辞了。

他对我说自己眼睛不好,视力只有零点二、三度,晚上睡觉要吃三四种安眠药。

我们又慢慢聊到其他事情,我问他:“沈先生,你是浙江人,我在北京念书的时候,认识一位严既澄先生,他在中法大学教书,曾在商务印书馆出版过用楚辞体译的《神曲》。

他也是浙江人,你们熟悉吗?”他告诉我他不但与严既澄很熟,而且与他父亲也很熟。

他父亲是地主,还放高利贷,越说越远,说的都是他们老家浙江的事,似乎把我也误作他们浙江人了,虽然我对他自报家门,说了自己的姓名,但他可能一时想不起来我的“政治身份”,说话的兴致也上来了,指手画脚,有说有笑,用上海人的话说,有点“神之舞之”。

突然,他好像清醒了,似乎想起了我就是那个“胡风分子贾植芳”,一下子打住不讲了,对我说:“我老了,疲倦了,你们谈,我进去休息。”

韦韬一边搀扶他父亲进卧室,一边回过头对我说:“你放心,我一定催他把序写好给你寄去。”

从他父亲的卧室出来后,他和我聊天,说闲话,说,由于他的母亲去世了,所以他从部队转业回来,专门照顾父亲的生活,并当他的工作助手。

他还向我说起茅盾的其他事情,由于老先生当时上了年纪,他们害怕他一个人晚上睡觉万一发生什么不测,就给他的**安了一个电铃,要他有事按电铃。

老先生一到晚上,隔一段时间,就把电铃按响,进去后,却并没有什么事情。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也似乎可以说明茅盾晚年心境的寂寞与凄凉。

趁这次进京的机会,我还访问了冰心先生,因为我们当时编“文学研究会”的资料,而冰心是该会的重要作家。

年轻时我读过她的书,当时我觉得她是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写的都是大海、母爱、儿童之类,不喜欢凑热闹,印象中解放后各种运动中她也没有积极投入。

我和苏同志去中央民族学院访问她前,事先也没有通知。

见到冰心后,我先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冰心连说:“知道,知道。”

一九五五年的事情搞得轰轰烈烈,可以说是妇孺皆知,不过老太太仍然记得我的名字,真是难得。

她说一九五七年她也差点变成“右派”,“‘大鸣大放’时费孝通响应郭沫若的文章,写了篇《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

费孝通这个人是写理论文章的,文章写得干巴巴,他们说我是写抒情散文的,让我帮他改改,增加一些感情色彩。

后来费孝通被打成‘右派’,他幸亏没有坦白交代,交代了,我也是右派!”我原来以为这个老太太只写一些“大海”、“母爱”之类的美文,谈话过程中才发现她的思想其实很解放,很大胆,头脑很清醒,也很关心现实,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脱离现实”。

她对我说:“老人家说讲真话要有‘五不怕’:‘一不怕开除公职,二不怕开除出党,三不怕离婚,四不怕坐监狱,五不怕杀头。

’我现在是什么也不怕了。

开除公职,我现在早退休了;开除出党,我不是党员;离婚,你问问他愿不愿意——(说到这里,她笑着指指客厅对面卧室里面中风尚未复原的吴文藻,他原任北京大学社会学教授,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分子);坐监狱,我现在已经八十岁了,监狱里还没去过,倒可以增加人生阅历;杀头——死了以后是烈士!”这时候还是一九七九年,仍是“乍暖还寒”的季节,“左”的势力还很严重,更何况她知道我是什么人,头上的“帽子”还没有摘除,冰心说出这段话,给我的印象是蛮开放,也蛮勇敢,经过三十年的风风雨雨,却一点没有人格萎缩的痕迹。

过了一些年读朱珩青女士送来的《冰心近作集》,其中有两篇给我的印象很深刻:一篇是讲知识分子待遇的,一篇是从中国历史的角度谈官民数额比较的,里面讲现代的干部与人口数额之间的比例,是历朝历代最大的。

从谈话及《近作集》来看,她晚年不但没有脱离实际,反而更加关心社会生活,具有关怀社会的责任感,保持了五四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

这是很让我钦佩的。

今年初冰心先生以近百岁的高龄辞世,我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这件旧事,拉拉杂杂将这些记忆的碎片插叙在这里,也算是我的一点悼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