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儒家文化中的“仁”和“爱物”思想

众所周知,儒家思想中最重要的思想就是“仁”。“仁”的概念,孔子以前就有,春秋以前人们一般把尊亲敬长、爱及民众和忠于君主都称为“仁”。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就使用“仁”字了,金文中也有“仁”字,在《诗经》《书经》等古经中使用“仁”字,一般指“亲爱”、“慈爱”。孔子继承了前人的观念,并且把“仁”发展成为系统的仁说。在《论语·颜渊》中提出“为仁由己”“天下归仁”的观点。通观《论语》,使用“仁”字的地方有58段共105字,可见“仁”在孔子的学说中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

孔子提出的“仁”学思想试图将身心关系、人际关系、社会关系和天人关系都纳入到仁的范围中来,使“仁”成为一个无所不包、无所不达的概念。但最早明确提出“仁”和“爱物”关系的却是孟子,在《孟子·尽心上》中他指出:“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这段话将爱的次序作了一个排列,也就是“亲亲、仁民、爱物”。将“亲亲”放在第一位是春秋时期儒家的鲜明特点,孔子就曾指出,“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论语·学而》)。孟子则进一步指出,“仁之实,事亲是也”, “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孟子·离娄上》)。“亲亲”被看成是仁的最真实的内容,同时也是仁的起点,并且将“亲亲”视为天下太平的根本。这种爱有等差的观念遭到了墨家的批判。墨子批评儒家“爱有差等”,并提倡“兼爱”,但墨家提倡的“兼爱”却只限于对人的爱,孟子虽讲“差等”,却从“亲亲”推导出“仁民”,再由“仁民”推导出“爱物”,主张对万物施之以爱。这种由近及远、由人及物的仁爱学说,虽然有远近亲疏之别,但更具有现实的生态意义。它虽然从血缘关系开始,却又超出了血缘关系,达到了对万物的爱。从这个意义上讲,儒家似乎较墨家更具有生态意识。儒家更重视自然规律,看到了人与自然之间,自然界的种种生物之间是一种相互依存共生的关系,荀子说:“山林者,鸟兽之居也”(《荀子·致劝》), “山林茂而禽兽归之”, “山林险则鸟兽去之”(《荀子·致仕》), “树成荫而众鸟息焉”(《荀子·劝学》)。只有山林茂密,树木成荫才能为鸟兽提供良好的环境,而人也只有将环境建设好才能与万物和谐相处。儒家这种把人与自然联系在一起,非常重视人与其生命息息相关的宇宙自然万物之间的联系,而不是将人孤立起来,甚至与自然界对立起来去理解的观点是非常具有现实意义的。

儒家所阐述的“仁”和“爱物”之间的关系,可以从《孟子·告子上》中的“牛山之木”这个比喻来一窥端倪。牛山位于山东临淄之南,山上的树木曾经很茂盛,但由于牛羊在山上放牧,人们又用刀斧来砍伐它,所以山就变得光秃秃了,人们看见山光秃秃的,就以为山上没有过木材,这难道真是牛山的本性吗?人类也是这样,都有仁义之心,但之所以有些人没有良心,就是由于他们像用刀斧对待牛山之木一样对待自己的良心,长此以往,人也就没有了仁义之心,离禽兽也就不远了。所以说“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也就是说,如果每个人像破坏树木一样的破坏自己的仁义之心,人将与禽兽沦为一体。这里虽然是讲的如何保持仁义之心,但用破坏生态环境来比喻人的堕落,从而将“仁”与“爱物”之间建立起了一座联系的桥梁。

春秋战国时期的

儒家对“爱物”应该具备的“仁”,主要讲的是人应该具有“恻隐之心”,孟子的仁者无伤论就是很好的说明。《孟子·梁惠王上》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齐宣王坐在大堂上,有人牵着一头牛经过堂下,准备杀死这头牛,用它的血涂在新铸成的钟上进行告祭。齐宣王看见这头牛因恐惧而哆嗦的样子,心中不忍,命人放了这头牛,于是就换了一只羊。孟子说这种情感就是仁:“无伤也,是乃仁术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孟子讲“无伤”“乃仁术”,首先当然是就人而言的,人与人之间要有同情心,要互相敬爱,不互相伤害。但又不止于此,还要同情和爱护万物。看见动物被杀时的恐惧样子,一个君子会产生“恻隐之心”,这就是人将自己的情感投入到了动物身上。有了这种生命意义上的“恻隐之心”,在处理人与动物的关系上就会有一种道德意识。

春秋战国时期的儒家在阐述“仁”和“爱物”的关系时,主要强调“爱物”与自制之间的关系,主张“时禁”。有关这一问题将在下一节详细论述,在此不赘述。后继的儒家学者将“仁”和“爱物”的思想进一步具体化。例如,董仲舒则明确将爱护鸟兽昆虫等看作“仁”的基本内容。他指出:“是故《春秋》为仁义法,仁之法在爱人”, “质于爱民,以下至于鸟兽昆虫莫不爱。不爱,奚足谓仁!”仅仅“爱人”还不是真正的仁,只有将“爱”扩展到“鸟兽昆虫”等自然万物,才是真正的仁。在这里,“仁”已经超出了人际道德的范畴,蕴含着生态道德。到了宋明时期,在儒家学者看来,“生”是天地之大德,人作为天地之子应像天地那样以保生、助生为事。凡能促进生命者,就是仁;凡戕害生命者,就是不仁。程颐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家人买了一些小鱼来喂猫,程颐看见鱼吐白沫的样子,心有不忍,于是挑出一百多条还能活的鱼放入门前的池塘养起来,看着鱼们回到了它们应该待的地方,心中受到触动,感叹道:“吾之感于中也。吾读古圣人书,观古圣人之政禁,数罟不入池,鱼尾不盈尺不中杀,市不得鬻,人不得食。圣人之仁,养物而不伤也如是。……鱼乎,鱼乎!感吾心之戚戚者,岂止鱼而已乎?”

宋儒承接了早期儒家人与自然关系的思想,更为明确地论证了“万物一体”。如陆九渊指出:“人与大地万物,皆在无穷之中者也。”“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并提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思想。王阳明则提出了“大人者以大地万物为一体”的思想。另外,张载在他的著作《西铭》中提出了著名的“民胞物与”的论断,他指出:“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宇宙就像一个大家庭,天地如同父母,而人作为天地的孩子“混然中处”于天地间,说明了人与天地自然的不可分割性,充塞于天地间的是物质性的气,气凝结成了人和物的体,天地之性就是天地万物的统帅,人与人是同胞关系,人与物是伙伴关系。所以人应以同胞关系待人,以伙伴关系待物。张载的“民胞物与”思想把宇宙看成是一个不断发展的生命体,把人看成是这个生命体的一个组成部分。指出人类要追求与天德的合一,与天地并而为三,就必须要尊重万物,敬畏万物,这改造了早期儒家的仁爱思想,把仁爱道德原则解释成一种天地之间具有规律性的原则。但有一些儒家学者认为,张载的观点有导向墨家“兼爱”的倾向,是对儒家经典的“爱有等差”的否定。不同于这些儒家学者,二程提出了“理一分殊”的

概念,“理一”是以万物一体立论,“分殊”是就人之异于禽兽草木等自然物(以及人与人之间爱有差等而言)。在二程看来,人与物虽是一体,但又有价值高低之分,两者是统一的。朱熹吸取二程的“理一分殊”概念,对张载的“民胞物与”作了进一步的诠释,认为张载的“民胞物与”,既讲人与物皆为同辈,又讲物与人各有差异,他认为:“天地之间,理一而已。然‘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则其大小之分,亲疏之等,至于十百千万而不能齐也。……《西铭》之作,意盖如此。程子以为‘明理一而分殊’,可谓一言以蔽之矣。盖以乾为父,以坤为母,有生之类,无物不然,所谓理一也。而人物之生,血脉之属,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则其分亦安得而不殊哉!一统而万殊,则虽天下一家,中国一人,而不流于兼爱之弊;万殊而一贯,则虽亲疏异情、贵贱异等,而不牿于为我之私。此《西铭》之大指也。”他进一步对张载的“民胞物与”加以发挥,指出:“人、物并生于天地之间,其所资以为体者,皆天地之塞;其所得以为性者,皆天地之帅也。然体有偏正之殊,故其于性也,不无明暗之异。惟人也,得其形气之正,是以其心最灵,而有以通乎性命之全,体于并生之中,又为同类而最贵焉,故曰‘同胞’。则其视之也,皆如己之兄弟矣。物则得夫形气之偏,而不能通乎性命之全,故与我不同类,而不若人之贵。然原其体性之所自,是亦本之天地而未尝不同也,故曰‘吾与’。则其视之也,亦如己之侪辈矣。惟同胞也,故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惟吾与也,故凡有形于天地之间者,若动若植,有情无情,莫不有以若其性、遂其宜焉。此儒者之道,所以必至于参天地、赞化育,然后为功用之全,而非有所强于外也。”朱熹在承认张载所说的人与人是同胞关系,人与物是同辈关系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人与物是有差别的,不仅如此,朱熹还认为,物与物之间也是各不相同的,所谓:“民物固是分殊,须是就民物中又知得分殊。”所以,对于自然物,不仅应当予以保护,更应该“若其性、遂其宜”,即按照其不同的特性,使其各得其所。

人类要保持自然,爱护万物,这是现代生态伦理学的共同原则。但在满足人类需要的过程中如何利用万物上并没有达成共识。人类中心主义者认为人类优于万物,人类与万物是一种完全不平等的关系,主张为了人类的需要可以肆意牺牲万物的生命。而另一派生物平等主义者认为,人和万物是一种平等关系,虽然人类可以为满足自身的需要而牺牲其他生物的生命,但从人与万物平等的角度来说,这一做法是不道德的。显然这一学说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矫枉过正。而在儒家看来,儒家不光承认“万物一体”、“民胞物与”,同时也承认“理一分殊”,也就是说,既看到了人与万物的平等性,又看到了人与万物的差别性,主张人在满足自身需要的时候,如果不以牺牲其他生物的生命,对被牺牲的万物应该怀有“恻隐之心”和“不忍之心”,这也就达到了儒家所倡导的“仁”,儒家的这种观点是对上述两派西方学者的扬弃。既不像人类中心主义者那样一味强调人的主体性,强调人对其他生命的主宰和征服,也不像生物平等主义者那样,完全放弃对自然的改造和利用。

总之,春秋战国时期的儒家及其后学提倡的“仁”和“爱物”思想,体现着一种博大而和谐的精神。他们主张通过爱护万物,体认宇宙天地的生生精神,把人类融入整个宇宙天地之中,达到万物共处、其乐融融的境界。这样一种生态道德观念,也体现着尊重自然、保护自然、顺应自然的精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