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祥公公温言道,“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实说便是,太皇太后会替你做主的。不是听了余姑姑的吩咐,浣衣司的人才派给你最重的差事吗?”

沐晨光在肚子里流泪……那个人是你啊是你啊!

“真有这样的事?”太皇太后的眉微蹙,“陛下也太过听信卑下的话了,好好一个秀女,如何做得了宫婢,还是在浣衣司那样的地方。你在端秀宫犯了什么错,余姑姑要这样罚你?”

“奴婢……”

“她和散秀女一起被罚,散秀女心高气傲不堪折辱,跳进了水池,余姑姑将这笔账算到了她头上。”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原来这里头还有绮年的事。放心吧,待哀家问明了始末,自会为你做主。”

沐晨光眼角晶莹,真的要哭出来了。

祥公公扶过太皇太后的手,“太皇太后今后可千万莫要再这样吓奴才们了,钟禧宫里此刻可乱了套了,薛姑姑急得连白绫都准备好了。”

太皇太后给他逗笑了,“胡说什么?我只不过出来走走。”

“下次太皇太后出来走动,可否先给奴才一个话儿呢?教奴才们不至于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险些傻了。”

“别说这些话了,恶心人。”

“是,是,奴才再也不说了。”

那两人沿着曲折小径渐行渐远,绕过花丛便再也看不见,只留沐晨光一个人还跪在青石地砖上。眼前仍然鲜花妙景,鼻间仍然芳香缭绕,这天下间最为广大华美的花园仍然美丽,只可惜她再也没有兴致多看一眼了。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点她就自由了。

如果那个死太监不出现……啊,上天为什么要安排这个祥公公出现在她面前?!

果然,没等她回到浣衣司将凳子坐热,祥公公便带着太皇太后的口谕来领人了。浣衣司的诸位公公、姑姑都有点搞不清此时的状况:这位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早上还把可怜的沐宫婢往死里整,怎么吃了顿午饭又笑眯眯地送沐宫婢——不,沐秀女去端秀宫?

答案,也许只有一个……

那就是,那位出手阔绰的沐姑娘,看来甚有来头啊!

桑公公已经在犹疑要不要把已经收下的东西退还给沐晨光。如果是平时,沐晨光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敲还竹杠的好机会。只可惜她现在所能做的唯有对着祥公公苦笑而已,“祥公公,三天后便是太皇太后的寿诞了。托您的福,我这胳膊绝无可能在三天内痊愈,您让我怎么去参选?”

“选秀女又不是选大力士,你那点伤算得了什么?”祥公公微笑,“不必担心,太皇太后对你印象极佳,你必然会留选。”

就这样,在浣衣司逍遥二十来天后,沐晨光重新回到端秀宫,二十多天前的努力全部付诸流水。

散绮年和傅碧容早在房中等候,一见她进来,散绮年先一步握住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周身打量,见她左肩衣下略隆,不由分说拉开一瞧,脸上便有了一丝怒意,“说,是不是浣衣司的太监、宫婢欺负了你?!”

傅碧容也瞧见了那道已经包扎好的伤口上还渗有血,啊了一声,“怎么弄成这样?”

“不是啦,我自己弄的……”

“你就是这么好性儿!”散绮年咬牙切齿,“若不是太皇太后明察,找人来问我的话,你还不知道要在那个鬼地方待多久呢!这笔账我记着呢,谁都不怪,就怪那余秋晴!放心,再忍耐几天,便是咱们的出头之日!等我入主清凉殿,便要那贱妇百死不得超生!”

“不是啦……”真正应该百死不得超生的是那个祥公公啊!

“散家姐姐,小声些吧。”傅碧容道。

“哼,怕她听见?她敢这么对咱们,就该料到大选之后自己会有什么下场!”话虽这样说,散绮年的声音还是放低了点。显然这段时间,天不怕地不怕的散家大小姐也吃了不少余姑姑的苦头。

傅碧容问道:“晨光妹妹,你可备好了礼物?”

“什么礼物?打点余姑姑的?”

“打点她什么?!”散绮年道,“三天后便是太皇太后的寿辰,也是大选之日。咱们这些秀女一是应选,二是贺寿,没有寿礼怎么行?不过你也别担心,我让舅妈再给你备一份,绝不比人差。”

“多谢,不用了……”沐晨光的话还没说完,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咳嗽,散绮年与傅碧容脸色一变,齐齐回过身,曲膝万福,“姑姑。”

余姑姑站在门外,淡淡地道:“去吧。”

“是,姑姑。”两人起身,头不动、肩不摇、目不斜视地去了。

沐晨光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道:“姑姑真是好手段。”

“我的手段再好,也不及祥公公。”余姑姑进屋坐下,“你又回来了,沐秀女。”

“姑姑有话还望明示。”

余姑姑看着她,目光自她的眉、眼、口、鼻转至周身,再缓缓回到她的眼睛上,“说实话,即便你不托我,我也不想你入选。女人总还是贞静些好,比如你的同乡傅碧容,那就很好。”

沐晨光叹了口气,“没错,你看,我不喜欢这皇宫,这皇宫也并不欢迎我。一切都怪那个祥公公。”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身上既然有伤,这几天的仪训就免了。只是你未经仪训,说不得,我只有把你排在队尾了。”

沐晨光眼睛里冒出星光,“感激不尽。”

余姑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你还真是不愿亲近皇上啊……”

三天时间眨眼就过去了,为了太皇太后的寿诞,宫中早已经忙碌了许久。这一天四月初六,经月的准备被摆上了台面,整个皇宫被布置得一团喜气。端秀宫上下更是从四更天就没人再睡得着觉,沐浴、上妆、染香……秀女们从一早开始就忙个不停。沐晨光还想睡个懒觉,却给散绮年早早地叫起来按在妆镜前,打了几个瞌睡后,终于打扮妥当。

散绮年满意地点点头,“嗯,虽说比不上我,但好歹也不会丢我的脸。”

沐晨光无神地应道:“多谢夸奖。”

散绮年平时不上妆,就已经容光照人。今天这一打扮,更是美得盛气凌人,艳气也凌人。这还只是因为秀女身份所限,头饰衣带皆为定例,不能肆意妆扮。

“喂,散小姐,我觉得这些人里面,只有你才配穿皇后的服饰。”

散绮年大笑,“这马屁拍得好,我喜欢。”又问:“你送什么礼?”

“我是个俗人,只有送俗礼啦。”

“我告诉你,太皇太后喜欢新巧的东西。越是没人送的,你要送了,她越高兴。”

“哦,那她一定会喜欢我的礼物。”

“那就好。”

不过,等她最终看到沐晨光手里捧着的东西时,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这是什么?!”

“寿礼啊!”

“这怎么能当寿礼?!”

“不是你说越没人送越好吗?”沐晨光得意扬扬地环顾四周,由秀女们排成的四条长队中,还真没有一个人敢捧着和她一样的东西。

“你脑子有病啊,快换一样!”

“散秀女。”余姑姑淡淡的声音自队伍前方传来,“你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回到你的位置上。”

散绮年答应着,临去还咬牙切齿抡起拳头作势要揍人。然而余姑姑虽然看她很不顺眼,却也无法忽视她的美貌与家世,左手第一的位置便是排给了她,想要扔掉队尾沐晨光的礼物,还真有点鞭长莫及。

秀女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一直在钟禧宫的偏殿从上菜等到开席,从开席等到酒过三巡,再从酒过三巡,等到太监们上前撤席……外面的天色从黄昏至深夜,精作细制的宫灯早已被点亮,整个钟禧宫耀如白昼,殿前的歌舞百戏之声不断传来,十分热闹。秀女们垂首站立,静等前殿传唤,没有一个抬头张望,也没有一个发出一点儿声响。

这个时候沐晨光才省悟过来为什么余姑姑要把秀女们当成宫婢来训练,这不是故意使坏,而真是为了今晚——她已经站得腰酸腿麻,在队尾时扭一下腰晃一下腿。站在她前面的秀女们,可真是一个个凝立不动,仿佛化成了雕像。

终于等到前殿乐声渐小,一个小太监跑过来向余姑姑禀告:“可以了。”

太皇太后生辰的最后一道娱兴节目可以上场了。

自十二个州府选出来的秀女们婷婷尾随两名教习姑姑身后,鱼贯走入大殿。殿上的辉煌灯火照着钟禧宫沉彩烁华的摆设,照着席间皇亲贵胄们的衣饰,照着那一张张贵气得让人难以直视的脸,他们一个个饶有兴致地看着秀女们走来、行礼、问安,目光从秀女们的姿容及手中所捧的礼物上扫过,露出不着痕迹的笑意。

从入殿到退席,每一个步骤都在端秀宫进行过精心的彩排。秀女们年纪虽轻,在余姑姑的铁腕之下,却是一丝没错。问安之后,便是献礼,另外太监在边上唱出秀女的姓名、籍贯。散绮年排在头一个,在太监的唱喏声里,献上一尊玉佛作为寿礼。太皇太后素性简朴,手持长斋,而这尊玉佛光滑细腻,雕得栩栩如生,显然是青州州府为进献而准备了许久的好礼。祥公公呈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伸手摩挲,面露笑容。

第二名便是余姑姑心目中最适合留在皇帝身边的人选,傅碧容。她自然没有散家那般大手笔,呈上去的是一幅字画,上面并无诗文,而是一百个寿字,每个寿字的写法都不一样,乃是一幅百寿图。

太皇太后看了看,道:“给大伙儿看看。”

祥公公依命,将那字向各席展示,太皇太后道:“哀家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好字了。傅秀女,这是你亲笔所书?”

傅碧容出列行礼,“回禀太皇太后,正是。”

“自从太宗朝的傅周正傅尚书去世后,哀家便再也没有见过有人颜体写得如此之妙。”

“蒙太皇太后嘉奖。太皇太后所说的傅尚书,正是婢妾的曾祖父。婢妾自幼习字,临的都是曾祖的字帖,因此有几分相像。”

“哦?”不单太皇太后,在座的皇亲都微露讶异之色。秀女的籍贯之后,也有父祖的职勋,不过只在三代内。是以谁也不知道,这位听上去家世寒微、父亲只做了个师爷的秀女,竟然有个了不起的曾祖父。

傅周正曾是天子帝师,和太宗一辈的老皇亲年少时都在他的戒尺之下受过教导。而今那一辈皇亲早已不在,在座的王孙公子却都能回忆起家里珍藏的一两本祖辈留下来的字帖,那便是傅周正的字。

这也是太皇太后要将这百寿图给众人传阅的原因,而今的皇室子弟很少有人静得下心来好生练字。在座的字或许写得不好,心却比谁都玲珑,一见这场面便知道,这位名叫傅碧容的秀女,必将在本朝后宫占下一席之地。

果然,太皇太后道:“甚好。皇上也很喜欢你曾祖父的字,你去给皇上斟酒吧。”

众秀女饶是被余姑姑训练得站半天都不会晃一下钗上的坠子,听到这句话还是没能沉住气,整齐的队伍里立时响起一片窸窣之声,散绮年第一个不肯依,娇声道:“太皇太后……”

“散丫头,坐到哀家身边来。”太皇太后说着,笑道,“今日只不过是哀家这个当祖母的先看看州官们给我孙儿送了什么样的伴来,不排分位,不选名次,你们不必紧张。”

太皇太后身边当然是个好座位,可惜比起皇帝身边,到底还是差了一点。沐晨光站在最后,虽然看不见散绮年的脸,也能猜想得出她的嘴一定是撅得老高了。

前面的秀女们听了太皇太后的话,果然稍安,一一献了寿礼,祝了寿,太皇太后看到眉眼乖巧和顺或是祖上有耳闻的,也会多问几句话。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轮到了沐晨光。

沐晨光出列,下跪,将寿礼高举过头顶,“婢妾祝太皇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殿上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她手里的那样东西,小太监一时不敢去接那件礼物。这时忽然有人大步出席来,一把端走了那件礼物,“哈哈,我说是个什么东西,原来是根树秧子!哈哈!太皇太后,给您瞧!”

那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不过锦袍玉带,华贵非凡,说着便将东西递过去,顺便歪在了太皇太后的怀里。

那是一株一尺来长的松苗,大约是今年春天才从一颗松子里发出来的芽,栽在一只小小的粗陶盆里,陶盆边上还糊着稀泥,连青苔也不曾植上去。这样的东西别说是拿到大殿上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当寿礼,就算是扔给乡野村郊的孩子,也没有几个会理。

祥公公脸上虽然还保持着笑容,嘴角却已在抽搐,“沐秀女这件寿礼倒是……倒是好生别致。嗯,松苗……松,寿比南山不老松,意味倒也吉祥。”

“嗯,哀家也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沐秀女,这有什么讲究吗?”

散绮年在旁道:“这必是你家乡的风俗,要送过寿的长者松树,对不对?”

她一面说,一面向着下面的沐晨光猛打眼色,显然是很想帮沐晨光渡过这一关。沐晨光在心里叹了口气,恭声道:“回太皇太后,这株小松是长在端秀宫院角里,想来是院墙外的松果掉进来,便有一粒松子埋入土中,发了芽。没有人给它浇水,也没有人给它施肥,它受的是上天雨露,是天意垂怜,让一颗小松子长成了这样大的一株细芽。婢妾想,太皇太后贵极天下,想要什么没有呢?然而这株小松树,却是天意栽培。婢妾觉得,无论花费怎样的心力与财富,人力所为,终究比不过造化之功。太皇太后,老天造下这世间的美景,便是要人去欣赏。婢妾以为,太皇太后必定会欣赏这样的自然风物。希望太皇太后能将它种到钟禧宫的院子里,让它经受风露雨霜,年年月月之后,它必能长成参天大树,陪伴太皇太后,与天地同寿。”

沐晨光的这席话,大殿上下几百人当中,怕只有太皇太后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这番话,是希望太皇太后能记得在御花园曾经想过要给她自由,让她出宫。但听在旁边人耳朵里,无论是高贵的皇族,还是执杂役的太监、宫婢,以及和她一起来贺寿的秀女,都只有一个意思:好嘛,你说再大的道理,一棵没人要的树秧子还是树秧子,戏弄太皇太后,那是多大的罪名,你可惨啦。

散绮年慌了,祥公公的额头也略见了薄汗。触怒这天下第一当权者,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谁也无法想象。

太皇太后端坐椅上,看着下面跪着的沐晨光。沐晨光抬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看着太皇太后。

隔着权势、尊卑、年龄差距的,是两个一样曾经在春天的某一刻向往着宫外生涯的女子。

“啪、啪、啪。”

单调的抚掌声自太皇太后的右边席面传来,有人咳嗽一声,道:“说得好。人力所为,终究难比造化之功。太皇太后,这宫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人力之极限。而天意之自然,却是难得一求。恭喜太皇太后,这寿礼真可谓用心非常。”

这声音低哑而有气无力,像是个重症的病人。沐晨光自进来起,全身的注意力都在能够决定她命运的太皇太后身上,这时才注意到这人穿一袭明黄绣墨龙团花缎袍,那身份不言而喻,正是尚未亲政的皇帝陛下。只见他一张脸苍白,似是久病未愈,可那五官之俊秀,在病中也无法掩藏。一双长眉入鬓,双唇不见血色,整个人就如一团冰雪,被明灿灿的冠服簇拥着,仿佛要融化一般。

太皇太后看了皇帝一眼,“陛下喜欢?”

“庸脂俗粉有何趣?天然风物,孙儿倒真的想见识一下。”皇帝说着,喘了口气,道,“沐秀女,过来替朕把盏。”

这一下情势陡转,有人为沐晨光转危为安而放下了心,有人为错过一场热闹而心有憾焉,有人为沐晨光靠一株树秧博得了侍酒的位置而嫉妒不已,而更多的人则借笑着端起酒杯共贺太皇太后之际,悄悄交换一个眼神。

皇上与太皇太后的分歧,今夜可见一斑。

然而,无论殿上的人们心情有多么复杂,也绝对复杂不过沐晨光。

她起身走近皇上的席位时,那一腔欲哭无泪浑身无力的恨意塞得她头脑昏沉,直恨不得拎起酒壶往那病秧子皇帝身上砸过去。然而皇上面前的并不是酒,而是勾兑好了的漉梨浆,凝白的半盏在灯下散发着淡淡的芳香,更浓重的香味来自皇上身上,也是龙涎香,却比太皇太后的浓厚百倍。能香成这样,大约是熏香的宫婢把衣服忘在熏笼上忘了拿了,而这皇帝竟然也不介意。

又一次。

又一次功亏一篑。

她明明已经看到太皇太后眼中的意动了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