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我要,我也要!”

方才那个孩子忽然扭着太皇太后的胳膊闹腾起来。

“好好好。”太皇太后显然对他极疼爱,一向雍容淡雅的面容,此刻满是慈爱,就与平常妇人无异,“我的洛王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要那个!”孩子的手毫无障碍地指向沐晨光,“要那个‘天然风物’!”

举座皆笑了,文昌大长公主道:“洛王别胡闹,那是皇帝陛下看中的秀女。”

“就是皇帝哥哥看中的,我才要嘛!”洛王撒着娇,缠着太皇太后,“我要嘛!”

沐晨光斟漉梨浆的手轻轻一顿,虽然是个小孩,可这不是摆明要跟皇帝抢东西吗?可殿上却没有一个人露出不悦或沉默之色,大家都笑吟吟地看着那长得玲珑可爱的孩子,好像他的要求也同样玲珑可爱。

洛王,是已故的敬王之子,大长公主之侄,当今太皇太后的亲孙子。

也是宫中暗暗流传的,皇帝一直不能亲政的真正原因。

整座宫殿都含笑默许这个孩子去抢那九五之尊刚刚点过的秀女。

沐晨光悄悄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似乎没有听到洛王的话,垂着眼睫去看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眼睫长长,在灯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如一对振翅欲飞的蝶翼,掩藏了所有的情绪。

他们这一桌寂静无声,像是被遗忘的一处。

“小逸儿,今天是太皇太后的好日子,你要再闹,我可就不再带你去玩鹰了。”闲闲开口的,是坐在太皇太后左席的一位男子,四十来岁年纪,三缕美髯衬着人面如玉,宽袍大袖,飘然若仙。他是太祖皇帝之弟,如今皇室中唯一与太皇太后同辈的王爷,康王。他一开口,洛王立即松开了太皇太后的胳膊,一半是因为他的地位所慑,另一半,则是这位康王最善养鹰,别人院子的上面有鸟群盘旋,多半是鸽子,康王府上空飞着的,却是鹰群。洛王眉开眼笑地跑到康王席上,“七爷爷,我听你的话,你把极光让给我吧!”

康王端着酒杯,笑而不语。洛王拿出对付太皇太后的那一招,抱着他的胳膊,整个人扭来扭去,“给我嘛给我嘛!”

康王道:“好个贪心的小鬼,开口就要我家的鹰王。这样吧,哪天你胜过了程师父,我就把极光给你。”

洛王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殿上众人都笑了,程师傅是康王送给洛王的马术教习,马术冠绝京都。文昌大长公主抿嘴笑道:“洛王,可要加把劲了呢!要不要姑父教教你?”

洛王的姑父、文昌大长公主的驸马陈留侯战功赫赫,马术自然超群,不过,或许是在战场上沾染了太多的杀气,别说给个笑脸,就是平时说话,也像是在临敌打仗,面目森严。洛王最怕他,一听这话,忙不迭往文昌大长公主怀里躲,“不要了不要了,我跟程师父学就好了。”

众王公都笑了起来,蒋姑姑和余姑姑带着其他秀女慢慢退了下去。门口处一行十二人的太监与秀女们擦肩而过,端着干果、蜜饯之属的点心盘子上来,一一放在众王亲贵胄身前的案上,并半躬着身子,尽量不挡住贵人们的视线。

其实没有人在意他们。奴才们在主子们眼里,不过是会走动的桌椅。众位贵人的席面虽然远近不一,但训练有素的太监们却在同一时刻放下了手里的盘子。不大的盘子里装着四样干果,四样蜜饯,太皇太后还想看看最里侧的干果是什么,忽然眼前一花。

她有眼疾,发作时眼前总是蒙蒙的白点,但这是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她平静地放弃了看清东西的想法。一片衣袖忽然遮住了她的脸,耳边忽然响起祥公公的声音,“太皇太后,得罪。”

桌案上,那名太监的手被一柄拂尘束住,十几盏七宝树灯下,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闪着寒光。众人都呆了呆,然后才大叫救驾,小小年纪的洛王冲过来一把揪住太监的背心,喝骂道:“反了你!”祥公公道:“洛王不可!”

下一瞬,洛王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缩回手,稚嫩的手掌上已经起了一层淡淡的黑气。祥公公左手疾点,封住太监双手的穴道,然后抽出拂尘,连点洛王全身几处大穴,“快传太医!”

天赐良机。

已经被缚住双手的太监一张嘴,一根细如牛毫的银针向着太皇太后激刺而去。他吐出这口针,满足地一咬牙。

祥公公大部分的注意力已被洛王分去,无论如何都挡不住这根毒针。

然而,就在牙齿中的毒药在嘴里化开的同时,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那根针毫无偏差地刺向太皇太后的面门,她的脸上还覆着祥公公的衣袖,毒针刺入那层看似单薄的布料,然后顿住,掉了下来,落在案上的细瓷碟里,发出极细微的一声响。

那是刺客这一生最后听到的声音。

鲜血已经溢出嘴角,他的头一歪,带着惊怖的神情死去。

也许临死之时,他终于明白,祥公公用衣袖挡住太皇太后,也许并不单单是为了让太皇太后免于惊吓。

这是怎样的武功!

刺客从出手到吐针,不过眨眼工夫。就在这眨眼工夫里,另一名太监同时动手了,他的目标是右席。

时间倒回眨眼工夫之前,太监们正在上果盘。病秧子皇帝懒懒地靠在圈椅里,经洛王一闹,越发不出声,漠然地看着果盘。沐晨光肚子有点饿,所以吞了口口水看着果盘。傅碧容自从坐在皇上身边,眼睛就不知道要看哪里才好,所以也跟着看果盘。

六双眼睛都盯在果盘上,那双端盘子的手似乎紧了紧。然后沐晨光的视线从蜜色的杏脯上分出去一点,似乎看到他的虎口有趼子……大掌柜的手也有一层这样的薄趼,那是练剑留下的,这太监怎么也会有?

脑子里只是隐约有这样的疑问,因为她的视线和脑海还有大半被杏脯充满着。而太监则很利落地给出了答案,他的手一翻,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出现在灯光下,向着皇上刺来。

那是一个慢镜头。短剑就像是出穴的毒蛇,吐着信子向着皇帝而来,直刺左胸心脏。这是一个经验老道的刺客,出手的时机与角度几近完美。

皇上淡淡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抹寒光,一脚踢起桌案迎向那柄剑,身子借着这一踢之力后退。

如果成功的话,可以退到巨大的龙柱之后,为羽林卫冲进来救人争取一点时间。可惜在他出腿的瞬间,一只手狠狠地推在他的右臂上,剧烈的疼痛直冲肺腑,他整个人因为这力道向左偏去,腿上的力道只用到一半就被打断,那张金丝楠木打造的条案只是掀了掀,银壶玉碗细瓷碟哗啦啦洒了一地,却不足以飞起挡住那柄剑。他保持着倒地的姿势,大脑在剧痛的冲击下有一瞬空白,明知道应该起身掠开才能躲过这一击,沐晨光却忽然翻身压到他身上来。

这名难道是刺客的同伙?!

这是唯一的想法了。

这个想法在片刻之后被改变。

刺客只有一击的机会。这一击凝聚了刺客毕生的功力,他出剑、暴起、直刺,其间桌倾、人移,但这并不妨碍他这必杀的一剑。

命中。

比想象中更早一点刺中。

因为他刺中的不是躺在地上的皇帝,而是骑坐在皇帝身上的秀女。

剑尖直中背心。

沐晨光骑在皇帝的腰上,身体晃了晃。她逆着光,他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很快,有什么东西滴到他胸前的衣襟上,渗入肌肤,温热,带着淡淡的腥气。

她俯身倒下。

脸擦过他的面颊,带着温热的血,垂在他的肩上。

刺客在她的身后,嘴角同样有鲜血溢出。两名刺客几乎是同时倒地,他们死于同样的毒药,就连脸上也带着同样惊骇的表情。

死前似乎都受到了同样的震惊。

祥公公飞身掠过来,意外地发现沐晨光背心中剑的部位却没有血,血全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染湿了皇上的半边肩膀。祥公公一手将她抱起,一手搭上她的脉门,脸色已经变了,皇上半撑坐起,喉咙微微干涩,“她——”

“末将救驾来迟,罪该万死,万死!”

两位统领张劲、周昭带着羽林卫冲了进来,不是他们迟,而是刺客太快了。祥公公道:“周昭快过来!”

周昭赶紧上前,祥公公道:“她被阴寒内力所伤,你修的是大本阳内劲,你来。”他的口齿虽然清晰,语速却快极了。周昭虽然不明白这名秀女的身份,却也不敢怠慢,掌心立时贴上沐晨光的后背,将自身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忽然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那只手上还沾着血迹,皇上咬牙道:“救活她!”

周昭心头一颤,忙不迭领命。众皇亲与宫婢太监们一拥而上,将倒在血泊里的皇上扶起来,太医早已前来候命,皇上摆摆手,“朕不碍事,血是沐秀女的,回去更衣便好了。”

这边羽林卫已经将同行的另外十名太监押了起来,他们一齐喊冤,都说不认识那两个人,不知何时让他们混进送果盘的队伍中。陈留侯道:“这两名刺客能混入宫中,只怕还有同党,请太皇太后下旨关闭宫门,好方便羽林卫彻查。”陈留侯年轻时曾是羽林卫中郎将,对于宫闱治安事宜是行家。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准。”

文昌大长公主道:“可惜这两人已经死了,不然可以好好拷问一下。”

康王微微一笑,向太皇太后道:“死人未尝不会说话……太皇太后,臣下斗胆,想在禁闱招一回鹰,请太皇太后恩准。”

“好!”洛王刚才还躲在文昌大长公主的怀里,这时却第一个叫起来,“招极光!招极光!”

太皇太后准了,康王从袖中摸出一个一寸长的小哨,连吹三下,激越悠扬之声令人耳膜微微震动。文昌大长公主忍不住问道:“七叔,你的鹰带进宫了吗?”

康王摇头,洛王道:“姑姑你不懂了吧?鹰的眼力和耳力都厉害得不得了,皇宫和康王府隔得虽然远,极光却一定听得到!”

果然,不到片刻,钟禧宫上方传来一声响亮的鹰啸,跟着一只大白老鹰从门中俯冲而下,在殿内飞行一圈,稳稳地落在康王的手臂上。

“好极光!”洛王万分艳羡地赞道。

那只鹰通体雪白,两只眼睛却如同两颗蓝宝石,傲然看了洛王一眼。康王摸了摸它的头颈,让它在两名刺客周身闻了闻。极光在两人身上盘旋了两圈,飞出殿外。

康王向陈留侯道:“极光脚程颇快,也唯有陈留侯才追得上,有劳了。”

陈留侯领命而出。

康王回过头来,向太皇太后解释道:“鹰的嗅觉最为灵敏,只要是他们去过的地方,极光都能知道。”

很快,那只白鹰飞了回来,陈留侯落后它片刻踏进钟禧宫,太皇太后问:“可查到了那两人是从哪里来的?”

陈留侯单膝跪下,默然片刻,吐出三个字:“清凉殿。”

整座宫殿都静了静,靠在圈椅的皇帝一惊,坐正来,然而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脸上的惊讶很快退去,变成淡淡的嘲讽,留在嘴角。

太皇太后看了皇帝一眼,视线回到陈留侯身上,“说下去。”

“那只鹰先停在御膳房,然后便去了清凉殿,直奔侍卫值夜的屋子。”

张劲忍不住道:“这两人面生得很,要是御前侍卫,末将定然认得。”

“江湖中有种易容之术,能改变人的容貌。”陈留侯道,“张统领回去点齐羽林卫,便会知道是哪两个人了。”

张劲掉头而去,脸色灰败而来,“回禀太皇太后,回禀陛下,羽林卫中薛超、杜固两人失去踪影,无法归队。”

太皇太后默然半晌,望向皇帝,“陛下,你怎么看?”

皇上靠在圈椅中,血色染红半边龙袍,脸色是一贯的苍白,眉宇之间,却不像往常一样荏弱,他淡淡道:“孙儿受了些惊吓,此时只觉得耳鸣头晕,难受得很。此事全由太皇太后处置,容孙儿先告退了。”

太皇太后看着他半晌,终于道:“皇上龙体要紧,去吧。”

“谢太皇太后。”皇上起身,复道,“沐秀女是朕的救命恩人,朕想让她在清凉殿将养,乞望太皇太后恩准。”

太皇太后点点头,宫人抬来藤屉,将昏迷不醒的沐晨光抬往清凉殿,周昭的手一直贴着她的背部,另有太医随行。

月儿已经西沉,星子稀疏,天空深沉无边,宫中却是华灯处处,香风阵阵,夹在春夜的晚风里,熏人欲醉。

皇上走到沐晨光的身边,看着无边的灯海,轻轻道:“看,今夜的夜色很美。”

这样美丽的夜晚,宜于读书,宜于拈棋,宜于静坐,宜于独自等待天明。

也同样宜于阴谋。

沐晨光被剑所伤,太医命医女剪开沐晨光的衣襟好看视伤口。然而令人惊异的是,沐晨光受了一剑的背心只有衫子和襦裙破了一道口子,贴身的小衣却丝毫无损。衣服褪下来之后,伤口只是一圈淡淡的青色。换句话说,她只受了内伤,皮肉无碍。

太医诊了半天脉,叹道:“这位秀女的命是周大人救的,若非当时便以至阳内劲通转心脉,她只怕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皇上的脸色微微一变,“现在怎样?”

“心脉已通,剩下的只要将体内寒气祛尽便好。”

皇上轻轻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