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下来了。”她向着梁上道。

一道身影滚落,左手紧握住右臂,臂上的蓝色布料已经被血浸透,太监蜡黄的脸上却没有痛苦之色。

沐晨光盯着他手臂上的伤,“刚才你就是用这只手拿着刀威胁我的?”

“想再喊人?你已经没有机会了。”太监的声音有些沙哑,“会包扎伤口吗?”

“那得看什么样的伤……”沐晨光一面说,一面找了把剪刀,小心把他袖子上的面料剪开,一道足有一指深的伤口露了出来,里面血肉翻转。光是用看的,沐晨光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不行了,要我包扎会死人的,一定得找大夫。”

“敢叫太医就杀了你。”

受这样重的伤竟然还能有这种气势,沐晨光真是好生佩服,“那我就请桑公公给余姑姑带个口信,想来应该不难。”

“不行!”

“这又不行?”

“今晚我会被盯上,必定是有人起了疑心。这个时候去找余姑姑,必定会暴露我的身份,也会连累余姑姑。”

“哦……”沐晨光看着他,不无好奇,“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太监冷哼了一声,“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去给我剪几块布条。”

“你真的在找死啊,不用药这种伤口就算包起来也会化脓的!”

“给我去!”

曾经在余姑姑房里出现过一次的威严语气又回来了,沐晨光咬着唇看了他一眼,将一件白衣剪了,替他把伤口包上。

血很快浸透了白布。

“这样流下去会要命的。”沐晨光简直是在求他。

“死不了。”太监咬牙忍痛道。他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发根底下却渗出颗颗黄豆大的汗珠。等沐晨光将伤口包到不渗血为止,他整个人靠在椅上,已经虚脱了,沐晨光指了指床,“不要客气,你睡吧。”

“睡?”他从牙缝里哼了一声,“我得回去了。”

沐晨光呆了呆,看着他那条受伤胳膊,“现在?”

“已经快寅时了,再不回去,天都亮了。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人都歇下了吧?”

“你……你这副样子还出去,还真是不要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好好歇着?!”沐晨光倒吸了一口气,“公公,您没伤着脑袋吧?!”

“你让开,我自有要回去的道理。”

“什么道理会比命更重要?”

“命……”他道,“命算得了什么?”

这声音里大有一股轻蔑之意,沐晨光想起方才他对待伤口的草率态度,忍不住叹了口气,“好吧,算我倒霉。”她打开衣橱,将他推了进去,“你再等等,我给你弄点药来!”

太监身上乏力,反抗不得,含怒道:“叫你别找太医!羽林卫前脚伤了人,你后脚就去找金创药,不是摆明找死?!”

“公公您就省省心吧,我在你身上已经花了二百两银子,可不会傻到让那些银子打水漂。”沐晨光干脆利落地锁了柜门,“给我老实点!”

她先清理了屋中的血迹,然后拉开衣领,拿起剪刀,眼一闭,牙一咬,划了下去。

他从衣橱的门缝里看着这一幕,愣住。沐晨光脸上疼出泪来,带着真实的哭腔扑出门去,口里喊着:“桑公公啊……”

小半个时辰之后,沐晨光回到了房中,跟来的还有好几位宫婢和太监,众人簇拥着沐晨光,七嘴八舌地嘘寒问暖。

沐晨光坐在床畔,伤口已经被包得齐齐整整,微露出一点血渍,脸上还有淡淡的笑容,等把最后一个人打发走,她带笑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慢慢地吸了口气,摸出钥匙打开衣橱的门。

门打开,先看到一双深沉的眼睛,太监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他虽然长得丑,但除了一副好嗓子,还有一双好眼睛,眼眸像是会说话,光影在里面浮浮沉沉。

沐晨光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先将他臂上的布条一层层剪开,然后递给他一条手绢,他知趣地咬住,下一瞬,金创药抹上创口,疼得他整个人都快蹦起来。

沐晨光的肩上也带着伤,这样一番折腾,两个人都疼得眉眼发青,出了一身汗。太监喘着气,“为什么这么做?”

“看不出来吗?自然是为了救你。”沐晨光也喘着气,“我没有伤,怎么拿得到药?”

“你不会买通太医?”

“我的傻公公,既然有人留心到你,便一定也会留心其他,我一个宫女买通太医要金创药,这事一给有心人看见,你不一样要完蛋?”

太监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慢慢问道:“疼吗?”

沐晨光白了他一眼,“你说呢?”

“你想要什么?”

“嗯?”

“不管你想要什么,既然肯为我流血,就说来听听。我许你一个心愿,只要你说出,我必倾尽全力替你办到。”

他的声音还有几分虚弱,不过语气里却透着难以掩饰的郑重。

“那么,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吧。”

太监怒了,“这就是你的愿望?!”

“好啦,公公,我知道你和余姑姑一样,都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手眼通天,势大无穷。可是,眼下虽说不是奄奄一息,却也没多少精神头了,你先把伤养好,我自然会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卖命地救你。”沐晨光说着站了起来。同金创药放在一起的,还有几个药包,她拎起药包,叹了口气,“喏,这些你带回去熬了,五碗水煎成一碗,早晚两次,记得喝。唉,这里头可都是大补气血的药材,我可是花了不少钱啊……”

这么用下去,那个螺钿小盒很快就会空的呀!

“太辛。”太监接过药包,忽然道。

“什么?”

“我的名字。”他的神情似乎有几分不自在。

“哦。”沐晨光说着,猛然反应过来,“喂,我只是随便问问,这可不能算成你许我的心愿!”

“你……”他愣愣地看着她,眸子里不觉有了一丝怒气,“哼,你的心愿,不过就是出宫!”

“哎呀,公公明白,那可就再好不过。要是哪天我出不去,可要拜托公公施以援手。”

他没有听下去,一甩门大步走了出去,旋身上了房顶。

东方隐隐有一抹鱼肚白,整片大地还在黑暗中,夜色里,皇宫就像一只沉睡的巨兽,等待着被唤醒。

他在高处呼吸一口清冷的春夜的空气,提气掠向皇宫的最中心。

心中还有一丝怔忡散逸,浮荡在夜色里。

这是他第一次向人提起自己的名字。

只觉得陌生。

这是天地间最寂寞的名字。

因为不会有人称呼它。

闹腾了一夜,又负了伤,沐晨光挨着枕头就昏沉入睡。可惜好梦不长,天刚亮,便有姑姑来叫醒了她。

沐晨光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桑公公不是说放我几天假吗?”

“桑公公是想放你假,可祥公公不肯啊。”

祥公公?!

沐晨光的瞌睡虫全飞到了九霄云外,“他来了?!”

“嗯,他指名要你把太皇太后的衣服送到钟禧宫,现在在桑公公屋里等着呢。”

沐晨光立刻下了地,随便擦了把脸,便要出门,姑姑叹了口气,“哎,你好歹梳一下头啊!”

“不用了。”沐晨光只恨房里没有煤灰,不然往脸上涂点,再往头上洒点草屑,整出一副“刚从柴房里爬起来”的造型,祥公公看了一定更加高兴。

话说回来,她现在两眼发青,脸色苍白,一条胳膊行动不便,已经很惨了,那头老狐狸应该满意了吧?

祥公公瞧见她的模样,嘴角果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还不到一月,沐姑娘便神情憔悴如斯。桑公公,看来你把沐宫婢照顾得很好啊。”

桑公公躬身道:“祥公公吩咐,奴才敢不尽心尽力?”

“很好,回头上我那儿领赏去。”祥公公道,“怎么样?沐宫婢,烦请你跟我送一趟衣服,可使得?”

沐晨光苦着脸道:“回公公,奴婢的胳膊受伤了。”

“哦,怎么伤的?”

“不小心被剪刀划伤了。”

“自己弄伤的?”

“嗯。”

“那便不算工伤。”祥公公一挥手,执事姑姑托着太皇太后的衣服走到沐晨光面前,祥公公微笑道,“走吧,这里到钟禧宫,可是有很长的一段路。”

沐晨光看着他,尽量控制住不要当着他的面把牙磨得咯咯响。那几件衣服倒罢了,衣服底下还有一个垫着鹅黄软垫的托盘,那分量就在平时也够沉的,更何况肩上的新伤还火辣辣地疼。

“怎么,沐宫婢不接吗?”

“接。奴婢怎敢不接?”沐晨光咬牙笑道,“只是奴婢真要残了这只手,公公还有什么法子把我送到公公想送的地方去?”

“无妨,在我想送你去的地方,你只需要躺着就可以了,不需要动手动脚。”祥公公道,“若是你真怕残废,只需要三个字,我便让你重回端秀宫。”

后、悔、了。

三个字而已。

可是她不愿意!

她忍痛伸出手,接过托盘。平日里完全不必放在心上的重量,此时却给左肩带来巨大的疼痛。桑公公和姑姑们在边上都露出了不忍之色,祥公公却似没看见她疼得额角冒汗,清俊面容还保持着怡然神色,在众人的恭送下出了浣衣司的大门。

钟禧宫离浣衣司有多远,沐晨光不知道。才出了一条夹道,她的胳膊就快要支撑不住了。祥公公回过头微微一笑,“累了吗?”

沐晨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奴婢说累,公公肯歇会儿吗?”

“说累不行,要说后悔,就可以歇了。”

“那奴婢还顶得住。”

祥公公忽然停下脚步,眯起了眼,“你是打算和我作对到底了?”

沐晨光叹了口气,“公公,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不行吗?五万两虽说不少,可我一旦出了宫,便能给您双倍的数目。”

“找到江砚之之后吗?”祥公公看着她,忽然问,“你可知道江荫为什么执意要送你进宫?”

沐晨光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江家生意已经遍及中原,尚未涉及的地方只有海外。可惜海面上的航路都被南海的程家所占,只有拉拢程家,才能打通海路。而程家的女公子对江砚之芳心暗许,只要两家联姻,从此五湖四海,都在江家的掌握之中。而程家女公子脾气火暴,断断不能和人共事一夫,不先除去江砚之身边的女人,她怎么能进江家的大门?”

程家小姐程女润对江砚之的痴心,已经是整个大晏都知道的秘密。沐晨光在江家,常常代为收到程女润送给大掌柜的礼物,不过可惜的是大掌柜一件没留。

“我在十年前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妻子,抱歉,请转告程姑娘,她来晚了。”

大掌柜曾经这样对送礼的人说。

她那时候真天真,听得满意又得意,孰不知,江砚之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危险。

看,一旦大掌柜不在,她就落得这种下场。

沐晨光轻轻替当时的自己叹了口气,“设若我保证即便出宫也不去找大掌柜呢?”

“但他会来找你。”祥公公淡淡道,“沐丫头,乖乖听我的吧。有我在,至少能保你二十年宫中太平富贵岁月。”

“二十年后呢?”

“你这样聪明,二十年还不够你打下根基?”

沐晨光轻轻摇了摇头,祥公公细长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怒意,不过,还没来得及发泄,前方小禄子急步走来,“公公,叫奴才好找!原来在这里!不好了,太皇太后又——”

“小禄子!”祥公公厉声喝住他。

小禄子立刻噤声,祥公公方问:“几时发现的?”

“今儿太……一直没叫起,薛姑姑觉得不对,进去看了看,已经没人了。薛姑姑也不敢声张,叫奴才来找公公。”

“知道了。”祥公公表情淡淡,声音里却有了一丝紧绷之意,命小禄子接了沐晨光手里的托盘,淡淡道,“沐丫头,今天算你运气好,改日我再找你吧。”

沐晨光看着祥公公与小禄子大步远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僵举着的手臂一时酸、痛、麻诸感齐聚。她随便找了棵大树靠着坐下来,心里只盼着这个“改日”至少是等她养好了伤之后。

时值仲春,微风温柔而暖和。眼前是一片曲折园林,花木繁盛,香气扑鼻,她入宫不久,又不能随意行走,这次还是托了祥公公的福,第一次真正见识到皇宫的繁华之处。只见园中亭台楼阁无数,曲栏小径不计,各式花朵盛放其间,在春日的照耀下散发着诱人的芬芳,蝴蝶振翅花间,似乎也为眼前的美景迷醉,飞舞着不肯停歇。

蓝天白云之下,赭色的屋脊连绵直至天边,广大的殿宇中一点声息不闻,这里仿佛是无人的天境。

“好看吗?”

背后忽然有人这样问道。

沐晨光回过头,便看见一名身穿淡蓝衫子的妇人走来。她两鬓微霜,年纪已经不小,一双眼睛却仍然明澈如同少女。乌黑的头发绾成半月髻,只戴了一支扁金环钗,服饰十分简单,似乎不是执事姑姑的服色。不过各宫的宫婢服式都由主子做主,有沐晨光没见过的也正常。沐晨光忙向着来人一福身,“姑姑安好。奴婢只是做完了差事在此歇脚,奴婢马上就走。”

姑姑微微一笑,“不必了,如果觉得好看,就多看一会儿吧。”

“是好看啊,奴婢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园子。”沐晨光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有心情看这些美景的人往往没有资格在这里逗留,有资格来欣赏这些美景的,心思又不在这些美景上。”

“你小小年纪也知道这些?”

沐晨光笑了,“奴婢只是觉得,这园子怪寂寞的。你看,就我们两个人。姑姑或许欣赏得起这里的景色,奴婢可是偷偷看的。”

姑姑看了她一眼,笑了,“那我便带你光明正大地逛逛这园子,如何?”

沐晨光眼睛一亮,“当真?”

姑姑伸出一只右手,“扶我。”

沐晨光大喜接过。她的手微冷,手背的皮肤略有松弛,却仍然白皙柔滑,拇指上戴着一枚蓝汪汪的宝石戒指,呈方形,几乎盖住了她的半截手指。沐晨光微有讶异,这种尺寸应当是男人的戒指吧。然而这时,一缕淡淡的幽香自她的袖中逸出,钻进沐晨光的鼻孔,沐晨光整个人愣住。

这香味……这香味……

沐晨光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这是她每天都会闻到的香味——极淡的龙涎香!

“你怎么了?”“姑姑”问。

“没、没什么。”沐晨光抬头笑了笑,“奴婢只是觉得……您的戒指可真好看。”

“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是觉得什么都好看。”

“可见您此时还和当年一样,仍然觉得世间有无数美景。”

“姑姑”微微叹了一口气,“世间美景虽多,可惜我们坐困深宫,所见有限。”

沐晨光心里一动,道:“您说得不错,世间真正的美景,不是人力所营造出来的。大山河泽,日出日落,暮光晨岚,才是世间最美的东西。”

“姑姑”微微颌首,沐晨光接着道:“不怕姑姑笑话,奴婢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云游天下,看遍我大晏朝的大好河山!”

“姑姑”笑了,“好个雄心壮志,你一个姑娘家也能独自闯天下?”

“姑姑说笑了,太皇太后原本不也是个姑娘家?可是,她老人家还管着整个天下呢。我朝在她老人家的治下河清海晏,世道太平,虽然我是个女人,可就算一个人走到漠北去,也不害怕呢。”

“噢?民间如今已经这样太平了?”

“是啊,大家都说太皇太后是上天派来治世的呢,老百姓的话都是真话。”

“姑姑”笑了,“果真如此,那便好了。”

沐晨光问道:“姑姑大约不会出宫了吧?”

“是啊,我要出宫,只有等到咽下这口气的那一天了。”

沐晨光道:“不妨事。姑姑今天带我看御花园,我便将姑姑那一份心愿一起带出宫,帮着姑姑看遍真正的造化美景。”

“呵呵呵……帮我看?那可真是有趣得紧。”

“嗯,只可惜我还要再等五年呢,只有到五年之后,才能去看啦。姑姑,劳烦您也多等我五年吧。”

“姑姑”嘴角浮上一丝微笑,“你我有缘,若你真想出宫一览我大晏秀丽河山,何须等到五年之久?”

沐晨光听这话里的意思,心头忍不住狂跳,脸上努力保持着无奈的神色,“没办法啦,宫婢五年一放,这是天家的规矩呀。”

“这规矩嘛,总是人定的。”“姑姑”说着,搭在她左手上的手轻轻拍了拍,“你这么灵秀的一个孩子,留在宫中操持贱役,可惜了,不如……”

“太皇太后原来在这里逍遥,可叫奴才好找。”带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祥公公嘴角含笑走近。沐晨光眼看着到手的懿令长着翅膀飞了,不禁悲从中来。祥公公看着她的脸,笑眯眯地道:“晨光,你怎么在这里?快见过太皇太后。”

“太、太皇太后?”沐晨光惊异地说着,赶紧跪下了。这里面虽有做作,但绝大部分却是惊他口里“晨光”两个字。

这家伙故意表现得和她很亲昵,想干什么?

“起来吧,我好久没和人这么聊天了,你又来搅局。”太皇太后道,“你认得这孩子?”

祥公公笑了,“岂止认识?她是奴才的故人之后,是今年参选的秀女,有人托奴才好生照看她。可还是一个不慎,让余姑姑找到了错处,不知怎么告诉了皇上,一道口谕给贬到了浣衣司。太皇太后看,这孩子的胳膊洗衣服都洗伤了。”

沐晨光勉强分辩道:“不,是奴婢自己不小心弄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