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有衣服,还有被单、床罩、帏幔、桌布、帘幕……一排排晾在春日晴好的阳光下,散发着好闻的皂角味道。若不是院中还堆放着一盆盆脏衣服,这浣衣司看上去并没有多吓人。只是,沐晨光的视线落在端着木盆来往的宫婢身上,不由得心里一沉。

没有表情。

那些端着木盆走来的宫婢脸上,没有愁苦,也没有伤心,当然更加不会有欢娱。她们木着一张脸,装满一盆衣服到池边浣洗,洗完在竹竿上晾晒,晒完再继续来拿脏衣服。

“看什么看!”执事姑姑在沐晨光背后推了一记,“还不快走?!”

她们还得先去向浣衣司的掌印太监报到。掌印太监桑公公是个大白胖子,正坐在窗前的矮榻上喝茶,品得啧啧有声,抬眼瞧了一下跪在地上的沐晨光,“嗯,来得正好。这宫里新添了百十来位秀女,我这儿正少人手忙不过来。”

执事姑姑上前,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转告祥公公的交代。

桑公公听完,吩咐身边的监工太监,“带她下去,送到第五房。”

“等等!”沐晨光把拇指上那只碧玉扳指脱下来,起身送到掌印太监面前,眉头微蹙,叹息道,“奴婢知道这里的活儿多,带着这样东西也不方便。这是奴婢家祖传的宝物,虽比不上公公手上那只,成色却也相近。要是公公不嫌弃,就请收下它,也好过让它在皂水里泡着。”

那只扳指碧绿流光,和掌印太监手上的虽不说有天壤之别,却也是明眼人一眼瞧得出的好坏。掌印太监心里一喜,接了过来,“你这丫头怪可怜的,也罢,去第三房吧。”

“公公,”沐晨光再悄悄递过去三张银票,“这是入宫前家里人给奴婢的,奴婢得罪了祥公公,这一世只怕都得在这里洗衣服,留着这些也无用。公公既然如此疼我,奴婢愿意孝敬公公。”

掌印太监瞧瞧那三张银票,再瞧瞧她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丫头啊,话说明了啊,你再塞我多少,我也放不了你出这地方。你得罪谁不好,偏得罪那位红人?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不照他的吩咐办。”

“公公的难处奴婢懂得。只是祥公公人多事忙,哪里会记得小小一个奴婢?公公只要在场面上应付得过去,便不成问题啦。”

掌印太监便吩咐监工太监,“将她的名字记在第五房,活计则派到第一房。”

沐晨光恭声拜谢,出了屋子,才吐出一口长气,顺便递了一张银票到监工太监手里,监工太监笑眯眯地收了,把她带到第一房交给执事姑姑时,便没有再提祥公公的话。执事姑姑见监工太监待这新来的宫婢和颜悦色,也不敢待慢,派了件轻松差事给她,便是给钟禧宫熏衣服。

钟禧宫,便是太皇太后所居住的宫殿。殿中只有一位主子,那也是这座皇宫真正的主人:太皇太后杜氏。

这件差事简单,只要将香点上,将衣服挂起,半个时辰后,香气染上衣料,就可以收起折好,给各宫的人送去了。唯一麻烦点的,是各人爱熏的香不一样,牢记那么多种香料有点困难。只有钟禧宫的太皇太后从来只用龙涎香,所以格外省心省力。

沐晨光很快适应了浣衣司宫婢的生活。托那几百两银子的福,她的活计简单,且还住着单间——这可是执事姑姑才有的待遇。

大掌柜说得没错,世上最好用的就是钱了。

那个螺钿盒子就放在沐晨光的枕边,每天睡觉之前,她都要打开盒子看看里面的银票数目,然后再将被子拉过头顶,进入梦乡。

这些银子,要陪她熬到出宫的那一天啊。

虽然现在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可谁知道祥公公还会不会为难她,而这些银子,又可以花到什么时候……唉,她已经有七年没有为生计发过愁,想不到又重新过上了这种前途未卜的日子。

她带着一丝惆怅睡去,半夜却迷迷糊糊像是听到有什么动静,不过那应该是梦吧,浣衣司除了捣衣声,绝少听到其他声响……不过,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窗上忽然传来咯的一声响,那是窗子关上的声音。

睡之前,她明明已经关好了窗。

半梦中的女孩子一个激灵,猛然翻身坐起,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匕首已经抵在了她的颈边。

冰冷的刃口令脖颈上的肌肤毛孔迅速收缩,刚到嘴边的惊呼活生生吞了回去,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

不是梦,白天死气沉沉的浣衣司此时正闹得鸡飞狗跳,宫婢和太监们的尖叫和哭声四起,却掩不住粗暴的男声传过来,“不许哭,不许叫,说,有没有看到人进来!”

“搜!一间间给我搜!”

应该是羽林卫的声音,宫里的奴才中,也只有他们会这么趾高气扬。

来人握住匕首的指尖紧了紧,沐晨光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脖子往后挪一点,黑咕隆咚,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发出慑人的寒光。沐晨光看出了那里的危险气息,忙道:“我绝不叫人,你可不可以先把刀收起来?你这样抓着我也不是办法,他们一会儿就要踹到这间房门了。”

“你会这样老实?”来人的声音略为含糊,不过,那样动听的声音实在让人难以忘记,沐晨光惊讶得两眼圆睁,“丑八怪?!”

脖子边上的匕首一紧,凉气入骨,沐晨光赶紧道:“是我啊是我啊,沐晨光!公公忘了吗?我们在余姑姑的屋子里见过面!”

“你?”那位声音好听到不行,面容难看到不行的太监松了一口气,匕首移开了,沐晨光也松了一口气,“你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出去看看。”

太监并不放手,沐晨光叹了口气,“就算抓着我也没用,羽林卫会为了一个浣衣司的宫婢放过你吗?”

这是实情。太监略一思索,松开了她。

沐晨光推开门,只见外面已经乱成了一团,白天辛苦劳作了一整天的宫婢们被从屋子里拉了出来,一排排站在院中。尚未来得及清洗的衣服被刀剑挑得到处都是,已经洗净整理好的衣服也同样被翻得一团乱。几名身披胄甲的侍卫站在当中,桑公公腰带都没来得及系好,便围在他们身边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哎哟,侍卫大哥,要翻要搜都随意,但这些衣服千万别乱动啊!弄坏了叫奴才拿什么去赔呀!上头发起脾气来,奴才们可都是要掉脑袋的啊!”

“你还知道要脑袋!”为首那名侍卫道,“快把你们的人统统叫起来,让我们一间间地搜!我告诉你,这小贼可是太皇太后亲口点名要的,要是走丢了,何止是你们要掉脑袋,我们的脑袋也一样要拴在裤腰带上!”

桑公公都快哭出来了,“周副统领啊,您尽管搜,尽管搜,搜屋子就可以了,这些衣服里怎么藏人啊?”

“好啊!”周副统领一振刀,“那便先从你的屋子搜起吧!”

桑公公的脸更苦了。他知道这些侍卫捉不到人,多少要捞点东西才肯回去,可他向来爱财如命,要让这些人拿他的银子,还不如割他几块肉去!

就在这个时候,沐晨光轻步走到他身边,塞给他一样东西。桑公公一摸那东西,整个人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颠着胖大的身体把周副统领带向自己的屋子,“哎,周副统领,快请坐下喝杯茶。”

片刻之后,桑公公的房门重新打开,周副统领带着几名侍卫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了。一名侍卫低声问道:“属下可是亲眼看见人往这边来,他受了伤,铁定跑不了多远,还有几间屋子没搜,不如咱们——”

他的话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你傻啊!这么快把贼抓着,咱们还有什么由头四处搜人?我告诉你,还有你们,今晚你们什么也没看见。是你小子眼花了,害我们追着一只大锦鸡跑了一整宿。走,趁着天还没亮,去御花园弄只锦鸡来交差!”

桑公公跟在后面,耳朵很适时地背了起来,脸上保持着和气的笑容送走了这几位侍卫,回来后狠狠夸了沐晨光一顿,直夸得沐晨光天上有地下无聪明透顶灵慧无双。监工太监跟随他这么久,还从没见他这样夸过人,忍不住问沐晨光,“你是教了什么法子给他?”

沐晨光竖起了两根手指。

“两个法子?”

“不,二百两银票。”

“你很有钱?”

“保命钱。”

只不过保的不是她的命。

贵是贵了点,不过想做生意,总得先下点本钱。

跟着众人收拾了满院的狼藉,沐晨光慢悠悠转回屋,推门时为免突然有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出现在面前,还特意哼着曲儿,然后点上灯,轻声问:“还在吗?”

没有人回答她。不,回答她的是嗒的一声。

很轻微。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

地上凭空多出几滴水印子,沐晨光伸出手,嗒的一下,水滴到她的掌心。

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