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辛瞧着她在月光下的背影,微微笑了。从他的心里到她的脚上,一定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连着吧。她每走一步,他都觉得心被牵扯一下,一丝丝的甜蜜与细细的疼。然而这疼渐渐有盖过甜意的势头,心脏忽然一个抽痛,太辛撑住了门框。

“陛下!”段恕一声惊呼,扶住他。

“药……”疼痛蔓延,瞬间便已至心肺,“药……”

段恕忙去拿药,匆忙间打翻了花瓶,一声脆响,让已经走到回廊转角处的沐晨光回过头来,就见太辛倚着门,半坐在地上。

“太辛!”沐晨光大吃一惊,跑回来,只见太辛面若淡金,额头直冒冷汗,沐晨光不由得慌了神,“你这是怎么了?段公公,快传太医啊!”

“不用……”太辛咬牙道,“我这病太医治不了……”

沐晨光又惊又急,“那怎么办?”

“陛下,药来了。”段恕拿来一个小瓷瓶,倾出一粒艳红小药丸,送到太辛嘴边,太辛噙了,咽下,沐晨光连忙起身倒了水来给他,水杯才到唇边,还没来得及喝,太辛便吐出一口鲜血,将整杯水都染红了。

沐晨光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不敢相信地看着杯子里的血,再看着太辛明显疼得扭曲的五官,问段恕,“你给他吃的是什么?!”

“姑娘放心,不是毒药,不过陛下会很疼,你扶着陛下,老奴去点香。”段恕急急交代。太辛疼得额上的汗像流水一般,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呻吟,一只手却紧紧地握住了沐晨光的手,沐晨光觉得自己的手快被捏碎了,强忍着没有叫出声,待段恕点好了梦甜香,和段恕一起扶太辛到**。

在梦甜香的作用下,太辛的痛苦一点一点得到缓解,眉头慢慢松开,握着沐晨光的手却没有松开。沐晨光略略一动,他反而握得更紧了,才松开的眉头也跟着皱起来,沐晨光只好老老实实在床边守着,问段恕,“他这是什么病?”

段恕叹了口气,“陛下这些年来并不是装病,他的病一直在,只不过靠这梦还丹勉力支撑。梦还丹服下之后,全身剧痛无比,只有梦甜香才能让他忘记这痛苦。姑娘放心,梦还丹发作起来也就一两个时辰,明天陛下睡醒便好了。”

沐晨光瞧着太辛的睡脸,“你说他每月要痛一次,就是指这个吧?”

段恕点点头。

沐晨光的眼睛里忽然掉下泪来。

这个傻子,自己疼得这么厉害,还把梦甜香给她用。

她吸了吸鼻子,“你去睡吧,我来照顾他。”

段恕依言退下。沐晨光守在床边,宫漏一滴一滴地滴着,在静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渐渐困意泛上来,打了个哈欠,就歪在太辛身边睡了。太辛半夜醒来,疼痛已经不在,身边却躺着一个人,自己还牵着她的手,等看清了这人是谁,整个人惊得从床畔跌了下去。

他的衣带压在沐晨光身下,这一跌,衣带卷得沐晨光一动,沐晨光自梦中半醒,迷迷糊糊地问道:“你醒了啊?”

太辛愣住。

声音有些沙哑,这是睡梦当中正常的现象,不正常的是,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怒气。

她……不生气?

“沐晨光……”太辛扶着额角,“你……你怎么睡在这里?”

这话问得吃力极了,声音低哑。

“嗯……”沐晨光勉强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又支撑不住,眼皮粘在一起,“困死了,睡吧,我睡这里没事,明天只要记得付钱。”

付钱?这是付不付钱的事吗?他们……他们……竟然上床了?!

太辛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完全不记得自己对她做过什么。不过很快他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两个人的衣衫都好端端在身上,显然,在他昏睡过去的时间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心脏忽地一下又回到原位。不知道是放松,还是失落。

初秋时候,天亮得早,窗纸上已经透出微微白光,她安稳合目而睡,眉线悠长,肌肤如玉,一头长发披了一枕都是,在淡淡的天光中闪烁着美好光泽,太辛原本打算起身的动作顿住了。

忽然间什么也不想问了。

不管她是因为什么原因睡在这里,只要她在这里,那就足够了。

睁开眼看到的人就是她。

就像小时候,母亲曾送过他一方白玉镇纸,他非常喜欢,睡觉的时候也要抱着。每天早上醒来,看到镇纸温润,就在自己枕边,一整天的心情就会变得非常好。

现在,他就有这种心情。

是因为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睡饱吧,他的心里也有一种饱满的、清淡的喜悦。

薄薄的晨光里,他的嘴角轻轻露出一丝笑容。没有再上床,他撑着头,看着**的人。真是奇怪,并没有多漂亮吧?却总是看不腻。

门外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已经快卯时了,段恕让小太监进来伺候,太辛竖起一根食指晃了晃,示意他们轻声,然后才起身更衣,低声问段恕,“昨晚吃药的时候,我做了些什么?”

“陛下您抓住沐姑娘的手不放。”

“然后呢?”

“沐姑娘走不开,就留下来了。”

“然后呢?”

段恕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笑意,“然后沐姑娘让奴才走开,后面的事,奴才就不知道了。”

太辛当然明白那丝笑意,不由得叹了口气。

如果后面真的有什么事……

不,他阻止自己想下去。

身后的龙床传来翻身的动静,太辛回过身去,就见沐晨光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打着哈欠揉着眼睛醒来,“去早朝啊?”声音还是含含糊糊的,发丝如水披散在身上,眸子里还带着惺忪睡意,说不出来的娇慵让太辛的手莫名其妙地颤了一下,手里的参茶险些泼出来。定了定神,太辛回身将剩下的参茶一饮而尽,“嗯,时间还早,你可以再睡会儿。”

“嗯,先收了账再睡。”

“收什么账?”

“我陪你睡了觉,总不能白睡吧?”

已经准备向殿外走的太辛倏然回身。

太辛一脸反应不过来的模样落在沐晨光眼里,沐晨光吸了口气,表示大人不记小人过,一边起身绾起头发,一边侃侃而谈,“也是,你从小到大都在宫里,自然没有逛过青楼。我告诉你,这在民间啊,女人陪男人睡觉是常事,不过呢,如果不是夫妻,女人是不能被白睡的。青楼里的姑娘,各人有各人的价码行情,当然啦,我比不起花魁头牌,睡的又是你的床,而且还是你糊涂的时候留下我的,那么价钱打个对折,付我十两银子就好了。”

“青楼?”太辛终于听懂了,然而越是听懂,脸色便越难看,“你把我当成嫖客吗?还把自己当成妓女?”

“怎么着?敢嫖不敢当吗?”

“我——”太辛一口气堵在胸膛,几乎背过气去,“我哪里嫖了你?!”

“你不想认账是不是?”沐晨光讶然挑起了眉,“你刚刚才从这张**爬起来吧?昨天晚上我们可是睡在一起的!”

“那是……那不是嫖!”

“什么?!”沐晨光瞪着太辛,“我们不是夫妻,却睡在一张**,你还说不是嫖?凤太辛,你这种人要是去青楼,哪怕这张脸再俊,也会被老鸨姑娘一起打出院子,你信不信?!”

她真的生气了。因为在临江县的青楼中,花魁娘子还告诉过她,陪男人睡没什么,但如果男人想白睡,那就很要命了。如果一个男人不愿为你花钱,只说明一个问题——你在他的心中不值钱。

女人问男人要钱,要的不一定真是钱,而是自己在男人心中的地位。

花魁娘子一夜一百两,还有无数男人趋之若鹜,她只开十两的价,面前的男人却不肯付。

不但不肯付,还根本不认账。

原来自己在他心里,十两银子都不值。

失望如巨石般坠在胸口,一颗心又酸又涩,眼眶也隐隐蓄着泪水,她咬了咬牙,将那一点泪光倒回去,固执地仰起头,“给不给?”

“你——”太辛的声音突然中断,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他脸上的怒气消失了,看着又是愤怒又是伤心的沐晨光,慢慢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太辛摇着头,笑得却越来越厉害,起先只是肩头耸动,最后干脆放声大笑。

“你笑什么笑?!”沐晨光勃然大怒,恨死他了!她捉住太辛的衣领,只可惜人只到他面前,捉起来不免费力,而且力气还不足以撼动太辛。太辛捉住她的手,笑得喘不过气来。她越是生气,他越是觉得好笑,而他越是笑,沐晨光便越是生气,手被捉住了无法动弹,她看着他因为仰天大笑而暴露出来的脖颈,毫不客气地凑上牙去一口咬住。

头顶上放肆的笑声终于被打断,换上的是一声低低痛呼。沐晨光解了点恨,微微收了点力道,仍咬着他,含糊问:“给不给钱?”

“嗯……”

这一声就是货真价实的呻吟了。

太辛自己也无法分辨脖颈上传来的痛楚是什么滋味。肌肤从来没有这样敏感过,在她咬上他的那一瞬,毛孔立刻收缩,寒毛根根竖起,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她牙齿的尖利,以及唇的柔润,还有要命的舌头的温软。

半边身子已经酥麻,又是痛又是麻又是痒的奇妙感觉瞬间袭遍全身,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嘴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不由自主跟着她的话走,“给……”

沐晨光满足地松开了嘴,太辛的脖颈上顿时一阵空虚,他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希望她不要松口。

“那就拿来吧。”

一只手掌摊在他的面前。

这只手掌小巧洁白,指尖还带着朱砂留下来的晕红。在过去的这段时间,他看过它红肿的样子,也看过它因为上药而包裹成萝卜一般的样子,当然,在更早的时间里,他看过它像此时一般纤白的样子。像她的人一样,她的手白皙、纤巧,指尖灵活而柔软,指腹饱满,掌纹细腻,指甲修剪得很平整,微微泛着光泽,不像平常的女人那样,留着长长的指甲,并且染得红红的。她的手就像一朵开在春风里的辛夷花,芳香,细腻。

让人……好想咬一口。

太辛被自己这种念头吓了一跳。

沐晨光以为他又要赖账,脸色极其难看,“到底给不给?!”

太辛看着她的脸,奇怪,眼睛瞪这样大,眉毛竖这样高,一张脸臭得好像他不是欠她十两,而是欠她十万两,可为什么他看着,还是觉得心里有清甜汁液汩汩往外冒呢?

他顺从地拔下了自己头上的簪子,九龙冠好在用冠缨束着,没有掉下来。他将那支簪子放进她的掌心,“这个够了吧?”

这是一支白玉簪,温润光滑,是极上等的羊脂玉,不下万金。

“这个……”沐晨光接过簪子,有点呆,“我找不开……”

“那就不要找。”太辛看着她微微发愣的脸,眼睛睁得圆一点,如同洁白盘子里盛的两粒葡萄,圆润,清甜,心里不知道哪个地方柔柔地、暖暖地动了起来,就像大地被一株细小的草尖顶得松动,有什么东西仿佛要像种子那样破土而出,满心的酥麻与温柔,需要一点自制力,才能开口说话,“一夜十两,继续赚吧。”

大概估量一下簪子的市价,沐晨光转怒为喜,再算了一下这么一支簪得陪睡多少个晚上……“那我出宫以前都得睡这里了?”

“嗯,订钱都收了,可不能反悔的。”太辛的声音低沉而轻柔,“沐晨光,怎么办?你恐怕嫁不了你的大掌柜了。”

“怎么?”

“我已经……嫖过你,你怎么嫁人?”

“哈哈,这有什么?飘香楼里从良的姑娘多着呢!”

太辛的小小算盘落空,略感失望,“你真的去过妓院吗?”

“当然啦,临江县所有的花魁我都认识。”

“你真去过?!”

“嗯,每个月我都要和大掌柜都查账的。”

“那个混蛋男人竟敢带你去那种地方!”太辛说着,眉毛就挑了起来,不过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又缓和了下来,“不过,还好……”

“还好什么?”

“还好他没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嫖……”太辛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语气近乎诱惑,“要不要我教你呢?”

头顶的九龙冠黄金铸就,镶着明珠宝石,璨璨生光,比这更光亮的,是他的眸子。他本身生得好,又簇拥在天下间最华丽尊贵的龙袍与冠带中,整个人就如同绝世的珍器,在吸引人目光的同时,仿佛能把魂魄一并吸走。沐晨光怔怔地看着他,险些就要开口说好,幸好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尚存,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我见过的嫖客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还用你教吗?”

太辛正待开口,段恕在边上咳了一声,脸上带着无奈的歉意,“陛下,已经卯时了。”

太辛人生第二次误了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