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道屏风,太辛也在吃饭,听到里面的动静,皱了皱眉起身,越过屏风,接过宫婢手里的筷子。

沐晨光看着送到面前的一块煎瓠,眨眨眼,“陛下,您喂我?我会折寿的。”

“太吵。”

“段公公明明说要去前殿摆饭的,谁让你摆到这里来……”沐晨光含糊咕哝,咬下半块煎瓠肉。这瓠肉滚刀切块,用红曲精盐拌过,炸黄,然后与油炸面筋一起放进鸡汤,小火焖煮,收汁再盛盘。滋味近肉,又没有肉的油腻,是御膳房的周大厨最拿手的素菜。沐晨光正在养伤,太医说饮食要清淡,于是沐晨光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荤腥了,只好拿瓠当肉吃,狠狠咬下去一大口。

太辛看着她露出细白牙齿,淡淡红唇还沾上一两星汤汁,不过很快舌尖一舔,汤汁不见了。太辛心里一跳,筷子一抖,半块瓠肉掉进碗里。沐晨光笑了,“让别人来吧。你哪会喂人吃饭,不让别人喂已经算好的了。”

太辛没理她,接着喂。他喂得和宫婢不同,没等沐晨光开口,她想吃的那一口菜已经夹到了面前,她不想吃的菜,他绝不会去动筷。沐晨光好奇,“你怎么知道我爱吃哪个?”

“天天听你在里面叫,耳朵都快出趼子了。”

沐晨光笑眯眯,“天子就是天子啊,连喂饭都比别人强。”

其实他哪里喂过人吃饭,不过是学着小时候晴姨喂他的样子,一口汤,先自己喝一口试试热凉,再送到她嘴里。自己也没吃饱,便自己一口,再喂她一口,两人用一副筷子,一只银匙,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顿饭喂下来,两个人都吃饱了,放下碗筷,段恕上茶。两人说说话,漱了口,太辛接着去批奏章,晚饭再一起吃。

晚饭后,太辛带着沐晨光在宫中走走。茉莉开得肆意,空气中尽是花香,时光仿佛也浸透着这样的香气。一天就是这样缓慢结束的,上床之后,太辛照例要给沐晨光点上香,怕她睡觉时翻腾,压伤自己的手。换药的时辰改到了晚上睡着之后,每天一醒来,手上的纱布就已经换上新的了。

大约是天天用香,渐渐对香气有所适应,这一天比平时醒来得要早一些,意外地发现一颗脑袋趴在她的床畔,发上的九龙镶珠金冠还没有摘下,那是在她换药时就在边上看着的太辛。

“老给别人熏香,这回熏晕自己了吧?”

他自己枕着自己的手臂,满绣吉祥云纹的深蓝常服衬着一张脸,白如玉。沐晨光看着他的脸,不由得想,要是他扮成女人去青楼的话,一定是头牌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段恕抱着薄被进来。沐晨光一愣,“找人抬藤屉过来啊,怎么能让他这么趴着睡?”

段恕将被子搭在太辛身上,叹了口气,“姑娘有所不知。陛下这大半个月都没睡过一个好觉,能趴着睡着,已经算不错了。”

沐晨光愕然,“怎么了?”

“陛下有择席之症,除了这张床,他在哪里都睡不着。”

“怎么不早说?”沐晨光叫了出来,声音略大了些,太辛一动,沐晨光连忙噤声,待他睡稳了,才压低声音道,“段公公,劳烦你带我去偏殿吧。”

“偏殿四面悬窗,又在风口,香气散得快,只有这里用梦甜香最合适。”段恕说着叹了口气,“一会儿就要早朝了,让陛下再睡睡吧。”

沐晨光怔怔地看着太辛熟睡的面庞,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练武之人,以往日的警觉,有人在他边上说话,早就醒来了,现在还睡得着,可知有多累。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数着案上的宫漏,等到离卯时还有一刻钟的时候,她轻声唤道:“太辛,太辛。”

太辛慢慢睁开眼,倦意仍重,略有些迷糊。沐晨光看着他睡眼惺忪的样子,真像一只猫,带着慵懒与说不出来的稚气,真是平日里前所未见的可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该起身了,快早朝了。”

“哦。”太辛很快回过神来,站直身子,理理衣袍。沐晨光便一直在帐中看着他,身上只着里衣,明黄薄被拥在身前,两手乖乖地搁在上面,眼睛晶晶亮。晨起的时分,殿中将明未明,一盏七宝树灯还没有燃灭,零星闪烁着几点灯光,照得伊人如梦。太辛的动作不由得顿住,直到段恕带着宫婢捧着衣带进来,才回过神来,走到屏风外,咳了一声,“看什么看?”

沐晨光没答话,道:“下朝了早些回来,等你吃早饭。”

“知道啦,会回来伺候你的。”太辛一面由宫婢们更衣,一面接过段恕递来的参茶,“要等不住就先吃些。”

“不,我等你。”

只是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的四个字,语调也不高,声音也不算温柔,怎么听在耳朵里,却让人这么窝心这么舒服?笑容像是春风那样吹上了太辛的眉梢眼角,简直止不住,一直忍到殿门外,才笑出了声。

在殿外接迎圣驾的周昭眼睛一亮,“陛下,今天心情很好啊。”

“嗯。”太辛一点头,然后问,“今早吃了些什么?”

“小笼包,菜肉粥,还有一大碗羊,臣的老娘逼臣喝的。”

“都是肉啊……”太辛若有所思。

说起来,某人很久没吃肉了。

于是,沐晨光早上的餐桌上,多了一碗鲜肉火腿合蕈汤。

沐晨光眼睛放光,“这是给我的吗?”

“不吃也无妨。”

“吃吃吃。”沐晨光点头不及,“先给我半碗汤。”

“燕窝粥也要吃。”

“知道知道。”

这么久没见荤腥,沐晨光今天的饭量足足是平时的双倍,吃完撑得动也不想动。上午是太医问诊的时候,沐晨光躺在**,因为醒得太早,又吃得太饱,没有点香也直犯困,眼睛半闭半合,太医说什么,一个字也没听进。

太医正跪在地上回禀伤势,太辛忽然伸出手,止住他的话,“午时来拆药,先下去吧。”

一直低头回话的太医,才发现纱帐内的人已经闭上了眼睛,忙起身退下。太辛看着帐内睡着的人,露出一丝笑容,替她将薄被拉到胸前。

沐晨光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午饭时候,早饭还来不及消化,午饭自然吃不下,懒懒地在太辛手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太辛舀起一勺鸡茸羹,喂到沐晨光嘴边,沐晨光已经饱了,不愿再吃,正一脸嫌弃地躲闪,两人你进我退,一勺汤全洒在了身上,沐晨光“啊呀”一声,连忙进去换衣服。太辛低笑,放下了勺子。

段恕进来道:“刘太医在殿外候旨。”

太辛命他进来,沐晨光正换了衣服出来,恨恨地道:“这个刘太医做什么吃的,前两天不是说我快好了吗?”迎面便见刘太医站在殿中,立刻换上满面笑容,“刘太医,早啊,午饭吃了没?要不要一起用?”

“谢沐姑娘,臣用过了。”刘太医额头滴下一滴汗,“姑娘的手伤已愈,今日洗了药便没事了。”

沐晨光大喜,连忙坐下。她手上包得像胡萝卜似的,里面混着朱砂、蟾蜍之类共几十味药末,拆了纱巾,手浸在温水中洗了三次,指上还有些红色。不过这时候已不是计较红不红的时候了,沐晨光小心翼翼地屈伸着手指,惊喜地发现已经没有一丝痛楚,抓起筷子夹菜试试,已经和从前一样利落。

温热肌肤碰到冰凉银筷,感觉这样清晰,又这样奇妙!

陪伴了她十七年的手,今天珍贵到让人想流泪。

“我好了!”沐晨光眼睛红红的,叹息地道,“太好了。”挥舞着筷子在饭桌边坐下,“吃饭吃饭。”

太辛按住了她的手,“伤筋动骨一百天,洗了药也不能自己吃饭。”扭过头去向刘太医求证,“是不是啊,刘卿?”

“这个,按说……”刘太医显然想实话实说,不过段恕在边上猛使眼色,就算他再不懂事,也知道改口了,“按说是这个道理没错。”

“可我已经不痛了啊。”

“乱动的话手指会长歪的。”太辛淡淡地道,“来,再喝了这口汤,这顿饭就算完了。”

沐晨光慢吞吞含住勺子。

瞧着她不情不愿的样子,太辛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段恕也微微怔住。

清凉殿里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笑声了?

即使是在孩提时,陛下也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啊。

沐晨光看着太辛大笑的样子,不觉也呆了呆。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呢。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底里有一种想要跟着一起笑出来的感觉。一点点的郁闷,一点点的烦恼,在他的笑容面前,都渐渐抛远了。她忍不住道:“太辛,你要多笑笑。”

太辛再一次笑了,在她的脸上捏了一把,“这就是我留下你的原因啊。”这带着玩笑似的一碰即收,那滑腻温软的触感却粘在了肌肤上,挥之不去,指尖微微发烫,他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我先去书房。”

太辛虽然没有亲政,却并不比亲政清闲,照样要临朝议政,批复奏章。还不能直接在奏章上批复,而是写在纸上,交由太皇太后过目。最近又逢秋试将近,太辛在新晋举子中特别留心,越发只有吃饭的时候才有片刻空闲。

在清凉殿住了这么些日子,沐晨光才明白,她在养心居的时候,他能隔三差五抽出时间去看她,真是不容易。大约也是觉得最近忙碌过头,太辛特意空出晚饭后的时光,陪沐晨光在庭中喝茶。

鬼节刚刚过完,满月还没有开始亏缺,月华如水,盈盈停留在树上、花上,还有人的发与衣上,像是无形的水流,脉脉流动。凉风拂来,衣带与发丝轻轻往后拂。星光下,太辛的面目秀逸出尘,脸庞光洁如玉,沐晨光托着腮,盯着他看,还是觉得看不够,喃喃道:“我本来以为大掌柜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没想到还有你啊……”

太辛的眉尖轻轻皱了起来,“你想他了?”

“是有点啊。”

太辛顿了半晌,茶杯僵在半空,放了回去,叮的一声,落在桌上,在寂静里十分清脆,“我招呼不周?”

“其实没什么啦,在临江的时候,大掌柜也总是十天半月不着家的,不过这次格外长一点罢了。”她吐出一口气,歪着头想了想,“等明年我回去的时候,会把他吓坏吧?”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太辛没有再说话,半晌,道:“要不要上去坐坐?”

“上哪儿?”

“那儿。”

那儿是清凉殿的屋脊。

沐晨光眼睛亮了。太辛轻轻托住她的腰,将她带到屋脊上。坐在清凉殿屋脊,几乎能俯瞰整座皇宫。月明如水,层叠的屋檐飞翘,一直铺向天边。更远的地方,灯光如海,宛如天上星辰的倒影。

“哇,早该带我上来!”

“我睡不着的时候会上来坐坐。”太辛淡淡道,“也不敢久坐,怕底下的人发现。”

“现在不怕了吗?”

“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又有什么好怕的?其实我真希望冠礼那天早点来。”

天子加冠,太皇太后还权,这是沐晨光这种地位低下的宫婢也知道的事。可还权哪会那么容易,所谓冠礼,就是两派之间的最后对决吧。一切都走到最后,真刀真枪,你死我活。

这是天下最无声的争执,也是天下最惨烈的战争。

他就是这样长大的,隐藏自己,掩饰自己,只为等到那一天。可真到了那一天,到底是他埋葬别人,还是别人埋葬他,谁也不知道。

出生在皇家,就是出生在战场。

沐晨光瞧着太辛的侧脸,心里有一丝酸楚,却说不出什么话,因为她帮不上忙,也插不了嘴。她能做的,只有将头轻轻偏过一边,做出轻松的语调,“今夜月光真好。”

“是。”太辛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月光真好。”

照得她的脸半透明。

仿佛要在月光中消融。

今夜的月色是如此不同,整座皇宫沐浴其中,有了一种迷梦似的银光。他与她坐在高高的屋脊上,整个世界都在脚下。心中恬淡平静,似有月光垂注,寂静不愿再开口。

只想就这样坐下去。

夜已深,太辛送沐晨光回殿,站在寝殿门口,沐晨光却没有踏进去,道:“你进去吧,我睡偏殿。”

太辛一愣。

“我的手好了,用不着梦甜香。不像有些人认床,我是睡哪里都一样。”沐晨光说着,转身向偏殿走去,却被太辛拉住了手,“偏殿窗子大,我睡着凉快,你睡却要叫冷,还是我睡。”

“冷盖厚点就是了。”沐晨光白他一眼,“白天那么忙,晚上还睡不好,也不知道早说。”

太辛虽然受了白眼,但她语气里的关切,却叫他更为受用,心里一暖,“也罢。你睡着要是冷,叫奴才们点上暖炉。”

沐晨光已经往偏殿走,头也没回,“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