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是在一间陌生的宫房,屋子里浮动着清苦的药香,随后袭来的是剧烈的疼痛,这种痛楚几乎让她的呼吸在一瞬之间停止。

“醒了?”祥公公的声音仿佛很遥远。

“我宁愿……不要醒……”为什么这么痛?!比上刑的当时还要痛!

“太医已经给你上过药,会很疼,不过也只有忍着了,慢慢会好起来。实在受不了,我可以点你的晕睡穴。”

“点吧,不要客气!”

祥公公走近,很快,她重新睡过去。

当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灯光下,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姑姑守在她身边,见她醒来,和颜悦色道:“祥公公说你这时候会醒,果然就醒了。来,先吃些东西。”

沐晨光看她的服色华贵,显然身份不低,只可惜没有力气行礼,那姑姑道:“我姓薛,你叫我薛姑姑就是。这里是钟禧宫,你只管安心养伤,余秋晴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到这里来要人。”

钟禧宫?

在疼痛和眩晕中的沐晨光终于明白了余姑姑这步棋的真正含义。

如果能在当时除去沐晨光,当然是一劳永逸,再好不过。即使被祥公公救回,那对余姑姑也没有损害。

因为这样,在皇上眼里,沐晨光就真正成为了钟禧宫的人。

“在这宫里混的,都是狐狸啊……”

沐晨光喃喃地说,薛姑姑没听清,和蔼地俯身倾听,然而却一头栽倒在沐晨光身上,恰恰压住沐晨光的左手,剧烈的疼痛令沐晨光脑海一片空白,整个人就要晕过去。

薛姑姑被推开到一旁,有人将沐晨光抱了起来,沐晨光已经疼出了一身冷汗,视线重新清晰,便看见了太辛那张久违的丑脸。

他压低声音在她耳旁道:“忍着点儿,别出声,我带你走。”

沐晨光点点头,而当他抱着她转过身时,身体蓦然僵住了。

祥公公静静地站在门口,一点声息都没有发出,就像一只猫。直到视线与两人交会,他才迈过门槛,“看来羽林卫该换换血了。上次寿宴上出事,我以为宫禁会严密一点,没想到还有人能混进宫来。这位是谁?既然有胆子潜进宫,又何必带着人皮面具?”

祥公公进一步,太辛便后退一步。沐晨光知道他绝不能让钟禧宫的人发现他身怀武功,低声道:“放下我,你快走,他不会害我。”

太辛却没有松手,而就在这时,祥公公身形一晃,忽然欺近,快如鬼魅,一手伸向他怀里的沐晨光,一手直袭他的面门。太辛下意识一闪,然而祥公公实在太快了,快到他几乎没有闪避的余地。

两人的功力相差太大,他又一手抱着沐晨光,几招之间便落了下风,脸上的面具被撕了下来,祥公公闲闲道:“就你这种武功,竟然也混得进宫——”

他的话音顿住。

因为他已经看清了面具底下的脸。

“陛下?”

这个假扮成太监混进来的人,竟然是那个说几句话都乏力的皇帝?!

太辛的脸色有片刻的僵冷,然后道:“我要带她走。”

“陛下要带一个宫婢走,只需让段公公来一趟就成,何必如此小题大做?”祥公公的脸也恢复了平静,“不过陛下还真是会演戏啊……”

“闭嘴,退下。”

“是。”祥公公从善如流,还将人皮面具还了回来,然后退到门边,让出道路。但当太辛经过他身边时,他忽然出手扣住了太辛的脉门,太辛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请恕奴才斗胆,敢问是谁教了陛下武艺?”

“你不必知道。”

“陛下幼时身体虚弱,奴才曾经亲手把过脉,而今却修习这种刚劲霸道的武功,恐怕有性命之虞……”

太辛冷冷地盯着他的手,“你一口一个奴才,可知道你只不过是个奴才?”

祥公公收回了手,“是,奴才多事了,陛下慢走。”

太辛飞身上了屋顶,循着淡淡的夜色回到清凉殿,周昭一直在殿前打转,看到人影,脸上一喜,“陛下可算回来了,人都给我支开了,快请进去吧。”

“以后不必支开他们了。”

“啊?”

“我没有病,而且还会武功,从今夜起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太辛说完,抱着沐晨光进入寝殿,先将沐晨光放在**。沐晨光脸色发白,额角直冒冷汗,漆黑发丝粘在脖颈上,蜿蜒如蛇。太辛皱眉问:“很疼?”

沐晨光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太辛命段恕点香。段恕一怔,“什么香?”

“梦甜香。”

“可那是……”

“点上!”

段恕不敢再说什么,在香匣里找出三寸来长的一根细香点上,淡淡的香气开始浮荡在空气里,沐晨光莫名其妙地觉得手似乎没那么疼了,眼皮却越来越沉,不过不能睡,她吃力地睁开眼,“我没有诬陷安娘……我跟你提她,只是随便说说……我不是诬陷她……”

“我知道。”太辛道,“多谢你提醒我。”

“我不是故意要提醒你的!”

沐晨光急了,挣扎着想直起身,却敌不过香气中的迷药成分,脑中一阵眩晕。太辛轻轻将她按回枕上,柔声道:“我知道,你不想害她。睡吧,一切我自会查清。”

“那你要好好查啊……”沐晨光感到耳边嗡嗡响,瞳孔开始涣散,“一定要查到凶手……”

“我会的。你睡吧,安心睡。”

他的声音似乎异常温柔……沐晨光模模糊糊这样觉得,而这香气仿佛是来自梦乡的温柔双手,将她的意识轻轻地往那黑甜深处拉去。

她再也睁不开眼睛。

被冷汗浸湿的头发粘在额头与脖颈,细碎蜿蜒。太辛用衣袖轻轻替她拭去额头上的汗。那一角衣袖渐渐变成深蓝色。段恕上前道:“陛下,时辰不早,该安寝了,奴才把沐姑娘挪往偏殿吧。”

太辛点点头,段恕召来两名小太监抬来藤屉,只是还没把沐晨光托起,沐晨光却在梦中皱起了眉头,呻吟出声,原来是小太监不小心,压着了她的手。

一只手接替了小太监的位置,瞥到上面那一截明黄衣袖,小太监心惊胆颤地跪下请罪。太辛没说什么,扶着沐晨光躺下,直看着她脸上的痛苦神色消失,才道:“朕睡偏殿。”

段恕一愣,主子有择席的毛病,他是再清楚不过。可太辛已经替沐晨光盖上薄被,起身去了,段恕连忙跟上伺候。

丑时已过,明月西垂,夏夜的月光照进床前,明亮得仿佛阳光照耀。月光一点一点西斜,太辛终于明白今夜不可能睡得着,干脆坐起来,推开殿门,掠上屋脊。清凉晚风吹入,衣襟与发丝飘飞,整个人有种透明的寂静。一切都在沉睡,只有一两点灯光,整座后宫安静极了。

有一点灯光来自清凉殿后方,那是宫婢为了照料沐晨光而留的灯。

在冷清的月色里,那点灯光昏黄而温暖。

太辛跃下屋脊,踏入殿内,明知她不可能听得见,脚步还是刻意放轻,轻盈无声,如此时的心情。

在无法入睡的夜晚,有一个让他想去看望的人。

心就这样轻盈了起来。

沐晨光当然在沉睡。这是他第几次看见她昏睡的模样?第一次是在钟禧宫被刺,她就是躺在这张**。第二次是喝了醉光阴昏迷在养心居。这是第三次了。脸色苍白,唇上还是没什么血色,淡淡的白,整张脸就像今夜刚刚开在月光下的一朵淡白茉莉。

太辛就这么坐在踏脚上,头枕在床畔,歪着头看着她。并不是多美艳的容貌,却是百看不厌。偶尔她在梦里一皱眉,他便怀疑是她指上痛,传唤了太医来,她又睡安稳了。很快天边便露出鱼肚白,卯时已至,到了上朝的时候。段恕带着小太监们服侍太辛洗漱更衣,**却传来一声低低呻吟,残留在沐晨光体内的香药耗尽,沐晨光梦到自己双手被人按进了油锅,在梦里疼得哭爹喊娘,坐起后眼睛还没睁开,就忙着甩手——好像能把油甩走似的。这一甩,太辛连朝服的大带都来不及系,冲上去捉住她的手腕,沐晨光这才猛然睁开眼,真正醒过来。

不是梦啊。

再也没有什么比发现噩梦是现实更悲惨的事了。

“点我的穴道吧,太辛,点了让我继续睡。”她疼得简直要哭出来。

“你已经睡了一整夜,总要吃点东西。”

太辛命人准备粥点,沐晨光肚子虽然饿,但跟手上的痛楚比起来,这点饥饿算得了什么,“饿不死,先点我的穴道好不好?”

太辛没听她的,从宫婢手里接过了银匙,舀起一勺送到她唇边。燕窝晶莹,粥点酥烂,香气诱人。沐晨光忍痛吃了大半碗。太辛终于停了手,沐晨光赶紧躺好以期待穴道被点,太辛却没有动手,只吩咐段恕,“点香。”

在香气弥漫整个宫室之前,段恕关上门窗。太辛站在门前,一时没有动身。其实已经晚了。登基十二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晚于卯时离殿。乾正殿上的百官,还有垂帘后的太皇太后,都在等他。

但门内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拴住了他的脚。

要用点力,才能拂袖挣脱。只是人虽然走了,心神却还恋恋不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下了早朝之后回到清凉殿,关闭的寝殿门外,站着余姑姑,看到他踏入殿门,余姑姑跪了下来,“奴婢该死,奴婢特来请罪。奴婢一时情急,不知轻重。请陛下重重责罚。”

太辛托起她,“起来说话。”

“不,陛下一定要罚我,我私下用刑,对付的又是钟禧宫的人,陛下要是不惩治我,岂不是明显跟钟禧宫对着干?陛下这么多年的韬光养晦都白费了!”

“一、沐晨光不是钟禧宫的人。二、我装模作样的事,昨晚就不再是秘密。”太辛说着,眼睛看着门内,“不过,晴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为我去竞陵走一趟。”

余姑姑一愣。

“先帝冥寿将至,你做事妥当,过去我放心。暂时远离宫廷,也免得钟禧宫再寻你的不是。”

“是。”余姑姑低头应下,“我想问陛下一句,如果陛下不是罚我以遮钟禧宫耳目的话,那是要为沐晨光将我支走吗?”

太辛没有回答。余姑姑一咬牙,“陛下,你在怪我伤了她?我在陛下身边十数年,还比不上区区一名新来的宫婢?”

“晴姨,我不是怪你。”太辛的声音里有一丝疲惫,“我只是宁愿这次受伤的是我。”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余姑姑在后道:“陛下,披香殿傅才人来请安,奴婢已经请她在偏殿等候……”

“不见。”又加上一句,“今后非我传召,一律不许任何人入殿。”

门在身后关上。

空气中犹有隐约的甜香,沐晨光的眼睛却是亮亮的。

太辛有些意外,“没点香吗?”

“我让段公公灭了。”

“为什么?”

“段公公说,那是西域进贡的奇香,世间只有一盒,你每月都要用一次,我不能把你的用光了。”

太辛皱起了眉头,“你不怕疼?”

沐晨光笑了,抬起了双手。包得像萝卜一般的双手,手腕上各插着一根银针,“这是刘太医想出来的法子。他一扎针,我就不知道疼了。”

门窗未开,幽深的殿内有几分暗淡,她的笑容却十分明亮。太辛看着她的笑脸,内心却一痛,不强烈,只是像被什么东西缓缓牵扯,“针灸和点穴一样,都是截断经脉流通,虽然能暂时止痛,后患却无穷,刘景这个太医苑苑首大约是当腻了。段恕,我的话都不算话,你这个执事总管也是当腻了吧?”

段恕跪下,“奴才不敢。”

“那去点香。”

“不要。”沐晨光道,“我这样不错啊,总用香,昏昏沉沉,反而无趣。”

太辛道:“你不用给我省着。说到底,你会受伤也是因我而起。用在你身上,和用在我身上是一样的。”他干脆自己起身去点,沐晨光忙叫道:“等等,一会儿再点。”

太辛站住脚,看着她。沐晨光却顿住了,苍白的脸上慢慢浮现了一点淡淡的红晕,就像含苞的荷花,只有顶心上露出一点娇红。太辛不由得看痴了,一时忘了问话。殿中静静的,仿佛听得到一根针坠落。

“那个……我是想问……”沐晨光终于抬起了头,又在目光落在太辛脸上时顿住。

他看着她,眼神那么轻柔,像细雨,又像微风。

这样温柔地等待着她开口,好像一直等下去都没有关系。

沐晨光才到嘴边的话,忽然又说不出来了。

“想问什么?”

连声音都这样温柔!

可恨,还这样好听!

落在耳朵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酥麻。要是手还能动,沐晨光非得拍拍自己的脸不可,眼下只能甩甩头,甩走那些奇异的感觉,深吸一口气,“安娘的死因查出来了吗?”

“这件事交给刑部追查,你不要管了。”太辛答完,向香匣走去,沐晨光再一次道:“等等。”

太辛回身。

沐晨光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那么相信我不是钟禧宫的人?”

“你听见了?”太辛的声音顿了顿,“你时时刻刻想着出宫去找你的大掌柜,怎么可能是钟禧宫安排给我的人?”

不必解释的,不必思索的,她不冲他来,在她的心里他无足轻重。

“也许,这是引你上钩的法子呢?”

太辛走近她,俯身,眼睛看着她的眼,“那我现在已经上钩了,你想怎么样?”

他的脸近在咫尺,一双漂亮的、微微上扬的凤眼就在面前,沐晨光忽然觉得呼吸有点吃力,不由自主往后挪了挪。

太辛跟着她进了一步,鼻尖就快碰上她的鼻尖,“怎么样?贵妃的位置送给你。”

“多、多谢了。”吐字之前,息息相闻,这距离真是近到让人寒毛都快竖起来了,“我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太辛看着快要缩成一团的她,直起身来。

沐晨光如蒙大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奇怪,他又不会真拿她怎么样,可她还是这样紧张,紧张得要死。

“对不起。”太辛忽然道。

“呃?”

“晴姨的眼里只有我的安危,所以没把你的性命放在眼里。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沐晨光瑟缩了一下,鼻间仿佛又嗅到了那间小屋潮湿冰凉的空气。余姑姑那张冷森森的脸,让她心有余悸。太辛轻轻握住她的肩,“从今以后,你就留在清凉殿,任何人也不能传唤你出门。沐晨光,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有第二次。”

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一线锋利的痛楚,像细线拉锯心脏。她疼得脸色发白,冷汗直流的模样,她双手肿痛连动都不能动的模样,每看一次,心里就难受一分。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伤成这样。

心中有愧疚,有痛楚,还有心疼。

宫殿很深很长,即使窗外大亮,里面也总是幽幽暗暗。太辛的眼睛,在这样的光线下,有着冰雪在黑暗中才有的温柔光泽。沐晨光看着他的眼睛,他眼中所有的情绪,没有任何阻挡地直抵她的心里。多奇妙,头一次这样真切又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情绪。

“你和余姑姑感情很好吧?”

“嗯,晴姨是我母妃的贴身女官,父皇身体一直不好,母妃大多在养心居照顾父皇,我是由晴姨一手带大的。她其实算我半个母亲。”

沐晨光点点头,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完全是一个孩子和母亲在一起的画面。

“我本来是很恨她的。”沐晨光看着他,慢慢笑了,“不过你既然替她赔了不是,我就原谅她这一次吧。”

这是真心话。她看得出他对她的好,也看得出余姑姑对他的重要。

他对她的好,真的能抵消她对余姑姑的恨,就像暖阳消融冰雪一样自然,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

太辛笑了,笑起来面容清丽至极,“多谢你。”

沐晨光笑着摇摇头,靠在软枕上,看太辛点香。太辛的手指修长,无论做什么,仿佛都有着韵律般动人,“对了,你用这香做什么?”

太辛的手顿了顿,“没什么,偶尔会睡不着。”

这显然不是真话。不过淡淡香气已经浮起,沐晨光的目光开始涣散,等到香气散尽醒来,才找了个空当问段恕。段恕低头道:“陛下不愿说,恕老奴不敢答。”

“每个月用一次……难道是每个月受一次伤的意思?”

段恕咬定了不开口,沐晨光当然问不出半个字,只好道:“他一向忍得痛,会用这香,一定是痛得受不了。以后他要你点香,你就点,等他走了,就回来灭了。反正他再进来时,我可以装睡,他一定瞧不出来。”

段恕应了个“是”字,笑道:“姑娘这样为陛下着想,真不枉陛下待姑娘这番心意。”

“心意?哦,我为他才受的伤,他当然要对我好一些。”

段恕含笑,不再多说。

时间慢慢过去,沐晨光手上的伤也慢慢好起来,那种让人想撞墙的剧烈的痛楚已经很少了,只有在换药时才有。她再次提出不用点香,太辛却不允。现在唯一的麻烦事,就是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一茶一饭,都得要人送到嘴边。

“菘。”

“饭。”

“瓠。”

“饭。”

“瓠。”

“汤。”

“瓠。”

“饭。”

“萝卜。”

这不是太监唱菜名,这是沐晨光在吃饭。点了菜,宫婢再喂到她嘴里。一顿饭吃下来,汤都要多喝半碗——说得嘴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