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辛上朝后,沐晨光找来刘太医。太辛不在,刘太医终于肯说实话,表示她的手指无碍,半点后遗症都不会留下。沐晨光大喜,当时怕血行过旺影响手指恢复而停用的醉光阴重新被拿了出来,不过刘太医千叮万嘱,这酒酒性太烈,一天千万不能超过三杯。太辛下朝之后,虽然遗憾喂饭的时光不可复得,也无法可施。

中午的时候,沐晨光喝完一杯醉光阴,有点不舍地看着太辛收走她的酒杯,由宫婢服侍着漱了口,道:“太辛,我能不能托你一件事?”

“这一顿不行,晚上再喝。”太辛端起饭碗吃饭,视线放在满桌的汤菜上,故意不去看她的脸。因为一旦看到她现出哀求的表情,他真怕自己什么都会答应。

“不是这个。”

太辛的表情松动了些,“那是哪个?”

“把周副统领借我用一下怎么样?”

“你要周昭做什么?”

“羽林卫统领可以随意出入禁宫,而且还能在必要的时候调动人手。有他在身边,出宫就安心啦。”

“出宫?”太辛挑了挑眉毛。

“你这清凉殿不让闲人进来,可同样也不让人出去啊,我已经闷了这么久,想出去散散心。”

太辛看着她那张皱着的小脸,想了想,“若你答应不在外面生事,我让周昭带你出宫转转。”

沐晨光眼睛一亮。

太辛立即补充,“只给你三个时辰,晚饭前我要在清凉殿看到你。”

“奴婢领旨谢恩。”

沐晨光开心地离座行礼,被太辛托住了手臂,“这样就没得出门了。”

“那好吧,谢谢啦,太辛。”

太辛笑了一下,手中托着的臂膀纤细轻盈,柔若无骨,太辛心中柔柔一荡,克制了一下才放开。沐晨光道:“可是,周副统领是什么身份,他要当值吧,怎么会甘心陪我逛街?”

“他连轿子都给你抬过,你不记得了?”

沐晨光想了想,“不行,你叫他进来,告诉他出了门一切听我吩咐。”

太辛失笑,“这还用吩咐吗?”

“我要你的口谕啊。”沐晨光使出对付大掌柜的手法,拉住太辛的手,晃来晃去,腻声道,“我要嘛我要嘛我要嘛。”

这是她在花魁娘子那里学来的招术。看的时候只觉得鸡皮疙瘩掉满地,做起来也仍然觉得鸡皮疙瘩掉满地。不过,用起来却和花魁娘子说的一样,是男人,就吃这一招。

用别的办法得不到的东西,只要用上这招,大掌柜多半就会“好了好了知道了”从了她。

而太辛的表现再一次证实了阅人无数的花魁娘子言下无虚,只见他的整副表情都变了,好像整个人都快要融化一样,耳尖似乎隐隐发红,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却突然瞪了她一眼,“松手。”

嗯?不好用?

“快松手!”

沐晨光有点讶异地看着他,难道跟公公们待久了,他其实不是那么男人了?

不过,他这样子倒不像是生气……好像是,有点……怕?

哼哼,沐晨光抱得更紧了,“叫周昭进来我就放。”

“好好好,叫叫叫。”

沐晨光满意地放手了,太辛这才松了口气。怎么回事?刚才那种软绵绵却又热烘烘的异样感受在体内蔓延,连甩开她的手都没有力气做到,脸也觉得发烫,这种模样怎么能让臣子看见?!好在段恕识趣,道:“沐姑娘,陛下才吃完饭,请让奴才服侍陛下漱了口,再宣周副统领吧。”

这是个很好的理由,太辛脸上可疑的红潮总算褪了下去,将周昭宣了进来,吩咐一番。沐晨光已经换上了男装,脚步轻快地跟周昭出门。

已经入秋,街旁的店铺都摆出了菊花,偶尔还有乡下的花贩子挑着几盆菊花经过,一路香气袭人。花贩见沐晨光身穿儒装,手拿折扇,以为是京城里随处可见的应试学子,便猛力推销,“读书人,买一盆吧!放在屋里,读书醒神!改明儿一准高中!”

沐晨光笑着摇摇头,一路上她什么也没买。周昭上回是见识过她逛街置物的功力的,这回不由得纳闷,问道:“沐姑娘不买点什么?”

“我想买的东西啊,这里没有。”沐晨光闲闲地说。

“不知道沐姑娘想买什么?”

“买四时不谢的花园子。”沐晨光看着他,微笑,“你知道安国公家的院子在哪里吗?”

“安国公?”周昭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安国公?”

“就是十三年前被砍了的那个。”

周昭脸色都变了,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沐晨光向他伸出了手,“把你的令牌给我。”

周昭护住胸口,“干、干什么?”

“不从吗?”沐晨光冷笑一下,“忘了陛下出门时吩咐你的话吗?”

他真的很想忘记,可是才今天上午的事,想忘也忘不了啊。

皇上道:“你带沐姑娘出门逛逛,一切听她的吩咐,知道吗?”

当时,沐晨光在边上加一句,“什么都要听哦。”

皇上道:“嗯,什么都要听。”

他当时就愣了一下,然后皇上忽然瞪他一眼,“看什么看?”那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一种恼羞成怒的味道,于是他已经到了喉咙口的“万一沐姑娘要做什么不妥的事……”就没敢问出口。

现在想想,他应该问的!

即使皇上看起来似乎很想发火,他也应该问的!

那只白皙小巧的手掌还摊在他面前,“周副统领,想抗旨啊?”

“不敢。”周昭忍住夺路而逃的冲动,将令牌交到了她手上。

沐晨光满意地掂了掂,然后收进怀里,“带路。”

“啊?”

“去安国公的旧苑。别告诉我你一个堂堂的羽林卫统领,又是京都世家子弟,会连这件事都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啊——”

“信不信我回宫令牌也不还你?”

“沐姑娘,这是不对的,皇上知道了必定会怪罪的!”

“是啊,他会怪罪你,但绝不会怪我,是不是?”

周昭流下了海带泪,是。

于是,两炷香工夫后,沐晨光来到一座宅院前。

她醒之后问起安娘时,太辛的表情仿佛还在眼前。察言观色是她的看家本领,即使那个时候脑子还糊涂着,她也知道太辛不愿提起这件事。

那么,就让她自己来打听吧。

就像她所料的那样,这样一座宅院,根本不可能荒废,因为不可能被人遗忘。这座曾经的国公爷的府邸,位于贵族豪宅林立的长平巷。巷子里少有人行走,院墙占据道路两旁,隔得很远才能看见一道门。现在,她就站在这样一座峻丽的门楼前,郁郁葱葱的花木隐隐可见,一股说不出来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上前叩响了门环。

门很快打开,一名清秀的白衣童子探出头来,“你找谁?”

沐晨光将那块令牌递过去,“告诉你家主人,就说羽林卫统领来拜访。”

童子执着令牌而去,周昭快要哭出来,“我的令牌不是当敲门砖用的!”

“但是很好用啊。”沐晨光将手里的扇子打开,微微摇了摇,然后觉得有点凉,又收了,门内很快传来脚步声,沐晨光微笑,“你看,主人这么快就来迎客了。”

不过,当看清迎客的人时,沐晨光愣住了,“程士沛?”

轻袍缓带一副文士打扮的程公子也愣住了,“沐姑娘?”

“这是你的宅子?”

“岂敢,这是主人的别院,我受主人之命,前来迎客而已。”

“康王?”念出这个名字之后,沐晨光打起了退堂鼓,可是周昭却挡住了她的退路,咬牙低声道:“沐姑娘,你至少要先把我的令牌要回来吧?”

“呵呵呵,是是是。”沐晨光干笑着,“我跟周副统领出来办点事,在外面看见这里花木好,就想让周副统领带我进来瞧瞧……是不是啊,周副统领?”

两人位置一换,周昭由跟班暂时升级为领头人,两人跟着程士沛穿过半个院子,来到一处阴凉所在。

到了这里,沐晨光便明白自己一路闻见的淡淡香气是什么了。

紫藤。

一株极大的紫藤,用了三五根巨大的支柱才撑起来,几乎覆了半边庭院,郁郁紫紫的花朵到了初秋也不肯消歇,开得旺盛极了。

紫藤荫下,康王白衣宽袖,三缕美髯,人面如玉,看着两人走近,露出笑容,“周昭,你好大的胆子,什么时候你有本事走在贵人前面了?”

在沐晨光的记忆里,这位康王应当只在太皇太后寿宴那一次见过她,眼下她扮成这样,没想到他竟然还认得,连忙行礼道:“奴婢鲁莽,不知道这是王府的府邸,多有打扰,还望恕罪。”

康王道:“你的礼我倒还受得起,不过这声‘奴婢’可要折煞我了。也别叫什么王爷了,和皇上一样,私底下唤我七爷爷就是。来,坐吧。”

沐晨光知道自己在清凉殿住了这一阵,已经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也没有再推辞,依言落座。

康王给她倒了一杯茶,“姑娘,你看我这里怎么样?”

沐晨光由衷道:“真是一座好院子。”

“它原来的主人曾经是我的好友,少年时候,我曾在这里消磨过不少时光。”康王指点庭院,款款道来,“据说它的第一任主人是清海公,不过最后一任清海公挂冠求去,这里也成了无主之物,我的好友费了许多法子,才把它买到手。”

“王爷的好友是……安国公?”

康王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换上一种了然的神色,“也是,你会来这里,多半已经听皇上说了。不错,这里曾经是安国公的府邸,后来他犯了事,财产充公,我将这里买了下来。你看,这里除了屋宇别致,园林也是一景,四季都有鲜花盛开。当年,只要安国公高兴,只要雪云有兴致,这里便随时可以摆出一桌花宴,那个时候,我是这里的常客……”

“雪云?”

“哦,便是安娘的小字。”康王说着,叹了口气,“当初安国公事发,我实在不想她可惜那一手厨艺,又见先皇胃口不佳,所以荐她入宫。你知道,本来犯妇是不得入内宫的,只在掖庭局操持贱役,是我一时心软,反而给了她可趁之机,唉,唉……”康王叹息不已,“这都是我的过错,哪怕让她在我家做一名厨娘,也比让她在养心居伺候好啊……”

这话里的惋惜之意,让沐晨光心里不祥地一跳,“王爷在说什么?……什么可趁之机?”

康王愕然,“沐姑娘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向皇上揭发安娘的人不是你吗?”

沐晨光呆住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谣言怎么传得这么快?”

“谣言?”康王意外极了,“刑部已将此事查清,呈上了案结。先皇死于厨娘安娘之手,证据确凿,朝野尽知,怎么会是谣言?”

“什么?!”沐晨光站了起来,“什么证据确凿?!”

“你真的不知道?皇上回清凉殿难道没有告诉你?安娘自尽用的毒药和当初在钟禧宫行刺的刺客自尽用的一样,枕下还有她写的八个小字‘为夫报仇,死而无憾’,这还不是罪证确凿?”

“为夫报仇?”

“安国公意图谋反,全族十六岁以上男子斩首,十六岁以下充军,女子没入奴籍,家产全部充公……这是当年先皇下的旨。虽说是安国公罪有应得,可在安娘看来,唉……总之是我的过错,要是当初不送她进宫,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康王不胜欷歔,程士沛道:“主人这些日子便是因此事而心中抑郁,所以到这别院来坐一坐。沐姑娘来得正好,皇上圣明,必定能明辨是非黑白,没有怪罪我家主人吧?”

沐晨光坐在石凳上动弹不得,不敢相信,“安娘真的做了鲜稠膏蕈?试菜的太监吃到的明明是干蕈!”

“姑娘有所不知,因为鲜稠膏蕈上市的日子短,所以坊间的大酒肆都在鲜蕈上市的时候熬好鲜蕈汤,放进冰窖冻成冰块。鲜蕈下市之后,只要到冰窖敲下一块汤冰,就能用干蕈做出鲜蕈的味道。这原本是三元楼的不传之秘,不过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这个诀窍还是流传了出来,安娘精于厨道,自然也知道。”

“那是谁给了安娘鲜蕈呢?”

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康王的脸色变了,半晌,他叹了一口气,“罢了,这些话我原本不该说,不过,你也不是外人。这世上,除了一个人,我想不出谁有野心想让先帝死,又有谁能将此事瞒过所有人。我想来想去,只有祥公公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能帮钟禧宫瞒天过海做成此事,只可惜这一切都只是猜想,以她的手段,绝不会让人抓住她的一丝把柄。”康王说着,看着沐晨光,“皇上没跟你说起这些,你必定会有点难过吧,可我却颇为欣慰。我们的陛下,心里的事情已经可以藏得这样深,深到连最亲近的人也无法探究。”

沐晨光没有说话,看上去似乎确实是有些难过。不过,她心里已经明白了太辛不告诉她真相的原因。

事关先帝,这水要多深有多深,根本不是她蹚得了的!

心里有淡淡的空茫,为自己,也为安娘。

为夫报仇,死而无憾。不知道安娘是怎样带着这个秘密过了十二年,一听到消息败露,便萌死志——甚至还不能用上“败露”两个字,只是她无心的一句话而已。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在皇宫里,无心的一句话,也照样能杀人。

康王问道:“是皇上要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想逛逛。”

康王轻轻叹一口气,“这里虽好,可是我留下它的后果,却给皇家种下了祸患,这是不祥之地啊,我留它不得,正在物色买家,很快便要脱手了。”

“卖了?”沐晨光有些意外,“王爷舍得?”

“我自然舍不得,可是不舍,便不得。若不是我舍不得与老友的交情,也不会送安娘入宫。安娘若不入宫,先皇便不会逝世。先皇若在,凤家的江山无论如何都落不到那个女人手里……”康王不胜感慨,“是我错了。”

沐晨光看得出他真的自责颇深,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您想太多了,您那个侄孙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会把账要回来的……”

不过,她的手还没有在康王肩上落稳,便觉一股劲力将自己弹了回来,再也拍不下去。沐晨光微微诧异,曾经听大掌柜说起过,当一个人内力深厚时,即使不运功提防,一旦有外力来犯,就会自然而然地生出抗力。真看不出来,这位养尊处优的王爷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康王也一怔,花荫下的气氛略微停滞,仆人远远地走了过来,“王爷,洛王来了。”

沐晨光赶紧道:“王爷既然有客,奴婢就先告辞了。”她可不想跟那个小魔王碰面。

康王点点头,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玉瓶,“近日皇上退朝之后都是急匆匆回宫,清凉殿又禁止人入内,这个就由你交给皇上吧。”

这玉瓶有些眼熟,好像正是昨晚段恕给太辛服药的那一种,沐晨光收好,便和周昭快步离开,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隔着水榭,沐晨光就看见洛王兴冲冲进来。最好的掩饰就是不去掩饰,她和周昭路人般恭身肃立让洛王过去,以洛王那双长在头顶上的眼睛,一定是看不到他们的。然而,洛王今天的眼睛却偏偏长在了脸上,无意地瞄了边上站着的两个人一眼,忽然站住了脚步,“这不是周昭吗?”

周昭忙施礼,“见过洛王。”

“你来这里做什么?”洛王歪过头,打量着他身后的沐晨光,“这侍卫叫什么名字?好眼熟啊。”

“禀王爷,陛下命臣下来看看康王爷。至于这位侍卫,她其实是……”

沐晨光扑通一声跪下,打断周昭的话,“奴才沐七,是新来的,拜见王爷。”

“你也姓沐?巧了,最近怎么老遇着姓沐的人。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沐晨光在肚子里暗咒了一声,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低头道:“奴才生得不好看,莫要污了王爷的眼。王爷不是有事吗?康王爷正等着呢。”

“哦,是。”洛王吩咐一名随从,“去把程师父叫出来,告诉他今天府里来了个新人,说我满府都是废物呢,叫他赶紧跟我去把场子找回来。”吩咐完了,这边的事却没忘,一回头,手指头点点沐晨光,“你,抬头。”

沐晨光不敢抬,低头道:“竟然有人上王府挑衅,真是胆大包天,王爷,您赶紧带上程师父去杀杀他的威风吧!”

洛王却半点不着急,“哦,他要真连程师父都赢得过就好了,这王府教习的第一把交椅,我就给他坐了。快抬头啊你,扭扭捏捏干吗?!”

周昭看出沐晨光的为难,帮忙道:“她有惧上的毛病,怕见人……”

“要你管?”洛王白了周昭一眼,“这家伙我看着很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喂,你再不抬头,我就把你脑袋割下来自己瞧啦!”

沐晨光立刻抬起了头。

“哈!什么沐七,你是沐晨光!”

沐晨光流泪,这死小子眼神怎么这么好这么好这么好!

后来周昭说:“想让洛王认不出一个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来都不要在他面前出现。洛王最大的本事就是过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