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愿意。

否则也不会跑了,还扬言再不回来。

但,不愿意就救不了林天凡了,救不了林天凡,小娘子就要伤心了,那怎么行呢?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娘子既然将希望放在他的身上,他怎能……

唉,可是,若是答应了,他就必须回家来主持家中的事务啊,那是他所不愿意的。

一来不擅长,二来,他真的不喜欢。

更何况,他对这个家也没有多大的感情,他与云家的牵扯,仅在于娘亲,娘亲去世了,他对这云家再无牵挂,所以才能毫无顾忌地大放厥词,他是真的打算,再不回来了呢。

云家没有他在意的东西,云府也没有在意他的人,这里就好像一个客栈,他不过是从一出生就住在这里的过客,要他接手云家的事务,负担起云家上下几十口的生计,这怎么可能?

那老爷子怎么想的,他不是将家业看的极重么,他这样在意,又为何将它交托给自己这个毫不在意的人呢?

云柏想不通。

就因为他是他儿子?

别说笑话了,他什么时候把自己当过儿子待?

云柏的心顿时一阵僵冷,他没忘记,云开山的夫人是怎样轻贱他和娘亲的,也没忘记,云开山是怎样的毫不关注,就连娘亲一时怒起冲撞了夫人,夫人将母亲丢到下人们住的地方,让她干府上所有的粗活,云开山都从不过问!他对他们母子的漠视,让娘亲终于心寒,临死都哀怨着自己的不公,痛恨着丈夫的无情,还叫他以后想方设法地报复云家,就算是为娘出口气……

不过他却没有那么做,寺里的大和尚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他深以为然。

所以他违逆了母亲的临终遗言,云家容不下他,那么他就走好了,何必在这里受人侮辱,虚度光阴?外面有大好河山,他就不信天下之大,还没有他一个小小的容身之地!

临走的时候,云柏起了个大早,那也是一个清冷的秋天,本以为无人知晓,但出门便瞧见幼小的弟弟,怯怯地等在门前。他尤记得,那个善良而天真的小男孩,忽闪着沾染了晶莹露水的长长睫毛,一见他身后的行装,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还跑上前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走……可他却告诉自己,大丈夫当四海为家,狠了狠心离去了。

再回来,那个会抱着他的腿,忽闪着晶莹睫毛的小男孩,已经不见了。

不得不说,冷酷无情的老爷子,因这也老了很多岁啊,甫一见面,云柏几乎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他根本不相信,眼前那个两鬓斑白的人就是他曾经恶意老化,如今真的已经老去的老爷子。

还有先前飞扬跋扈的夫人,如今也一脸的戚容,听说她终日以泪洗面,在弟弟曾经起居的小院,一呆就是一整天。如今看见了他,那个女人也不再竖起全身的硬刺,冷嘲热讽挖苦贬低了,路上相遇,她也只是默默地看他一眼,又默默地去了。

云府,不再是以前那个云府了。

弟弟的离去,让那个从来对他甚少关心的父亲大人,也空前热情起来,听见家仆说大公子回来看小少爷,他竟亲自出来拦他,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他,一个曾经被漠视被忽略被欺辱的妾生子,一下子尊贵起来了。

想必娘亲看见,会很高兴吧?云柏心想,她一直对他的遭遇,表现出比对自身遭遇还要痛恨还要痛心的模样,如今可如愿了。

然而,老爷子的热情是有目的的,他一门心思想叫自己接掌云家的事务,但,那怎么可能呢?云柏并不糊涂,一个别有用心的笼络,他就该乖乖就范么?

他才不!

云柏执拗地站起身来,决定这就去向老爷子说明白,他才不会听他的话,回来做云家的接班人呢,曾经他不看重他这个儿子,现在他也不需他这个父亲来看重自己,让他爱找谁找谁去吧!

然而,他一转身,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张泪流满面的脸,那是钟惜月。

他去钟家时,钟夫人钟惜月俱是这般模样,呀,小娘子那般傻,现在会不会也为着她的姑丈,而悲伤地哭泣呢?

不行,他得再好好想想。

明夏的确是在忧伤,不过却不是为着林天凡,她担心着久无音讯的云柏,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天的小山上,她见到了苏清河和倒霉蛋,才知道,倒霉蛋便是堂堂的御史大人!

这有点出乎明夏的意料。

明夏第一个念头便是,御史大人,出来怎么不带一兵一卒呢?就不怕别人的刺杀么?马丁路德金就是这样死亡的。

不过她可不敢去问御史大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御史大人是不爱理人的,她贸贸然地去了,人家再不理她,那岂不是丢脸丢大了?

虽然不敢去向御史大人开口询问,不过苏清河却是与明夏相识的,想了解敌情,去趟十柳草庐不就得了?

苏清河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令明夏失望的是,苏清河只与吴岑论学问,其他一概不谈,他二人的对话,也尽是什么子曰诗云,明夏听得云山雾罩,只几句话便知道这不是她要听的,如今的她也没什么闲情去谈诗论道,便看望了陶花涧就告辞离开,继续回了城南小院忧虑去了。

尽管明夏掩饰得很好,但林飞卿是何许人也,他才思敏捷可是得了陶花涧的赞赏的,没几日他也发现了明夏的闷闷不乐。

还以为明夏是担忧着自己的父母,林飞卿顿时心里暖暖的,望着明夏憔悴的小脸道:“二娘,你莫忧心了,爹爹的事,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眉目。昨日飞鸿传来了消息,家中已经为爹爹在全力周旋,奈何朝中一位郡王爷一直从中作梗,不过爹爹暂时算是安全的,御史大人不是还毫无动静么,没有动静就是好消息啊。”

“郡王爷?”明夏惊呼一声,道:“表哥,崔友亮有个姐姐还是妹妹,在做郡王妃,会不会是崔家捣的鬼?”

林飞卿却摇摇头道:“崔友亮家中虽有这层关系,但他却是一介草民,没有功名在身,这样大的钱粮亏空,可不是他能办到的,我想幕后主使应该是另有其人,但是也不乏这崔友亮跟人有所勾结的可能。”

明夏点点头,道:“这样还说的通。”见林飞卿想的通透,她便省下了心思,只是道:“表哥,我见你每日都睡的很晚,你要注意身体。”

“嗯,这是自然。”林飞卿在明夏身边坐了下来,望着阴沉的天空,有些惆怅地道:“又要下雨了,一层秋雨一层凉,时间过得可真快。”自顾自地笑了一声,他便望着明夏身上薄薄的单衣道:“二娘你穿的这么少,该去加些衣物,小心着了寒。”

林飞卿正说着,就有一阵秋风扫来,卷起落叶无数,明夏顿觉胳膊上寒毛直竖,伸手一摸,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上的单衣抵挡不住风中的寒意,抱着胳膊也无济于事,望着林飞卿一副“我说过了”的模样,她便笑道:“表哥说的真及时,看来我得去加件衣裳了,好冷。”

不只明夏冷,吴岑也冷。

他来信都的时间不久了,早就想将这个案子了结,但上头迟迟不给旨意,叫他真是头疼。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案子,天子亲自下诏将他派过来就可见一斑,这桩案子牵涉了两位刺史,一位将军,一位侍中,一位左丞,还有两伯一候,外加一位郡王爷,直接牵连五个家族,无数朝中大臣,要是连根扯,只怕都能带起皇宫的几把土,这个案子,好破不好判哪。

而且,这案子的发展势头极其不好,听说又有几个位高权重的暗暗给家里授意,而且均是门下省和中书省的要人,如此一来,便越是难办。

中书省掌诏敕和政令之立案起草,门下省负责审议中书之立案、草案,以决定实行与否,但天子只和中书令共同商议政务,行使立案,可以说,中书省为天子的权力,而门下则代表贵族的势力,中书与门下之争,便是……

吴岑打了个冷战,顿觉秋风刺骨,这信都,果然不是善地。

罢了,来也来了,天子亲下的旨意,难道他要抗旨不遵?横竖来了,便慢慢等吧,这事不是自己能决定下的,还是等长安的消息,再做定夺。

吴岑看了眼天色,见阴沉沉的似乎有雨,叹了口气,便令人备马,他要去十柳草庐,也只有那个地方,可以稍微排解一下心绪。

想到那个温和如玉的男子,吴岑便又升起一个疑惑,他有些不明白,那般通透颖悟的人,腹有诗书博闻强识,为何甘心留在信都这样的地方,任凭明珠蒙尘?

与苏清河相交之日,他便有些疑惑,随着这些日子的深入交往,苏清河的博学彻底征服了他,也将他心头的那块疑云撩拨的愈加浓重: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那个出众的男子,愿意敛起全身的光华,屈居一间草庐,宁肯声名不显,平淡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