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沉,无月的天空下,听雨塘中的残荷翻起一**墨色波浪,犹如暗处倾舞的舞娘。

这个时辰,这里通常是没有人迹的。

然而今天,有三个。

荷塘边上,两团衣影,一黑一碧,上下翻飞,打斗绞缠。

而树后,还有一条人影,使弹弓满怀土石,向那两人方向射去。

土石击空的声音惊破两人,暗夜之中,一片铺洒,不辨来处,黑衣人知道被人现,略一权衡,不宜再斗,虚晃一招,向后纵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浅碧的女子略追了两步,自知气血翻涌,再战不敌,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深灰的人形则从树后绕出来,直面着她。

这深灰人形正是万素飞。

“是你?”碧衣女子看她出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惊道。

她的惊讶一部分来自万素飞的容貌:那面孔的一半剑眉凤目,顾盼神飞,而另一半,被蚯蚓状的伤疤盘踞,焦黑的疤痕和鲜红的嫩肉夹杂在一起,两相对比,更显惊心动魄。

而另一部分,来自万素飞的身份,现在满宫都传说她曲念瑶受杨妃之命纵火,意图烧死这名新进宫女——而且,这也的确是事实——那么,她应该是她头号的仇敌,可看她刚才的行径,竟像是出手救她?

万素飞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大笑道,“你放心,我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好人,只是我还不想死太早,玩点施恩的把戏罢了。”

曲念瑶又一愣,口蜜腹剑绵里藏针的事她见得多了,倒还真没遇到过这样把险恶居心直接说出来的家伙,因此半晌才接上话:“怎讲?”

于是万素飞继续笑道:“我今天救你,好歹你会感念,下次对我下手时能抬一分便抬一分,我今天不救你,下次换个人来害我,还是往死里害,权衡一下,觉得还是救你合适些。”

“呵,原来如此,只怕你把我看得太君子了些”,念瑶也冷笑起来,“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管什么地方,也有有良心的人和没良心的人。”

“你不会以为我是第一种吧?”

“是前者还是后者”,万素飞诡异地笑道,“不能看人怎么说,而是看人怎么做。”

“我怎么不记得在你面前作过什么仁心善事。”

“你样貌比贵德淑三妃不遑多让,你自己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吧”,万素飞神色渐转正肃,“可是,你从来不曾侍寝,听说皇上在贵妃那里时,你不是刻意躲避,便是故作粗丑,这都是因为,你不希望被皇上看见册封,对你家娘娘有所伤害,我说的可对?”

曲念瑶一震,在此之前她与万素飞没有任何的正面接触,没想到她明了到这个份上。于是沉吟片刻,也认真答道,“我是孤儿,杨家将我养大,就是为了侍奉小姐,如今已有十年。小姐要做的事,有她的不得已——你不知道,她当初是怎样走过来的——所以小姐说什么,我便去做,就算你救我这次,下次我亦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是么,可若今天那黑衣人,是你家小姐派来的呢?”万素飞吃吃笑道。

“什么?”曲念瑶身形一震,但马上强自压住翻涌的气血,仗剑横眉,使自己不显得过于吃惊。

“你今晚出来,是被派去给徐昭容送点桂花糕——可有什么桂花糕这么急着吃?原因正是,昭容少不得留你坐坐,回来就彻底黑了,一路上,有几处稳便的地方下手,也方便嫁祸给其他宫妃。再说,我看你今天身形迟滞,呼吸不均,似乎气血配不上武功,久战必败,你觉得,谁有可能给你下散功的药呢?”万素飞神情突转冷厉,目光如电,不疾不徐,字字清晰。

曲念瑶并不是傻瓜,杨妃的脾气,她其实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只是心里终究还不愿意相信对方会真的这样做,而现在,最后一层窗纸也被无情地捅破了,让她隐隐觉得一阵眩晕,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良久,万素飞看她沉默,又开口道,“你现在的出路,大概只有去找章扶柳了。”

“去告我家小姐,把她的秘密都抖出来,换自己一条命?”曲念瑶本来低下的眼睛突然抬起,反应颇有些激烈。

“对君子,有君子的方法,对小人,自然也有小人的方法”,万素飞倒是有些没想到她这个反应,忙缓和了些语气,安抚道,“杨妃既然已经如此待你,不仁在先,你出她,不过为了自保,又何必愧疚?”

“你是章扶柳的人?”

“似乎不是”,万素飞耸肩笑起来,“我只是怕你轻易就死了,枉费我伤还没好大半夜特特跑来救你的精神儿。”

曲念瑶又是一段沉默,将目光投向天边,许久,终于一声长叹,“你错了,因为我行踪不密,竟然被人现形迹,现在满宫都是传言,连累了我家小姐,所以,现在终归是我欠她。如果小姐要这样做,我也不会怨恨。”

“我会再给小姐一次机会,即使要还她一条命也在所不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念瑶看着素飞,眼神平静而坚定,接着说道,“你的情我领了,但我决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还望你不要多费唇舌。”

万素飞眼睛陡然一睁,但旋即又眯下去,打着哈哈道,“你这么任性的人是怎么在宫里活到现在的?”

曲念瑶没理她,径自走了。

万素飞看着她的背影,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她料到杨妃会杀人灭口,也如愿地按照计划救下了曲念瑶——本以为这样念瑶不管出于愤怒或是自保,都一定会连夜去投靠章扶柳,交待大量杨妃的秘密,那样明天杨妃就铁定万劫不复——可没想到,在认为最没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

看来,有的时候,这人太有良心了,也是不好办哪,万素飞叹息一声,摇摇头也往回走去,虽然她精于谋划,可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第二条极稳妥的计来,只好明天见机行事了。

但走了几步,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见那浅碧的影子已经几乎隐没在夜色里,心里不由涌上一丝感慨:这样的人,现在也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