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万字花纹窗棂中透出幽暗的光芒,在杨丽华脸上明明灭灭,她面前跪着的人一身漆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念瑶这丫头没别的好,只是一片忠心难得……”

“那娘娘打算押宝在她的忠心吗?”

“也罢”,杨妃沉默许久,顾不得对方的回答带了三分讥诮,长叹一声道,“只好丢卒保车了。”

黑衣人闻言,起身欲去,却又被轻轻一声叫住,“皇上今儿回来,去哪里了?”

“听说是摆驾顺华宫。”

“怎么突然想起沈德妃来?”

“因为沁芳阁在顺华宫后头。”回答简短而又非常明确。

杨妃默然,半晌,才挥挥手示意黑衣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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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次事情后,过了多半个月,皇上视察黄河去了,不在宫里,失火缘由,正在详查,宫里呈现一种表面的宁静。

这段时间,万素飞将得到的金银赏赐兑换成金豆子,凡有照面的宫女太监都给一两颗。

一般的人,都是向上逢迎向下践踏的,他们却不知道,下位者,也有他们的妙用。

例如现在万素飞面前站着的小翠。

短短二十日不见,小翠瘦了一圈,神色有些畏缩,看见万素飞,第一句话是“难为素飞姐姐还想着我”,眼眶就红了。

“哪儿的话,这才几天不见,何况我们还一起吃过苦的”,万素飞浅淡而和悦地笑,给她看座。

东拉西扯了几句闲话,小翠有点放松下来,一时口敞,道,“姐姐可听说了,那走水的事,竟是有人放火?”

“不会吧,在皇宫里放火,不要命了?”万素飞等的就是这句,却故意瞪大眼睛道,想听听小翠到底知道多少。

“姐姐还不知道呢?现在满宫传的都是,九月十七那天,有人看见重华宫的红人曲念瑶,穿身黑衣服,在博望殿外倒下火油……”

万素飞“哦?”了一声,托那些金豆子的福,这半个月来,她对各宫主子以及最有头脸的丫头已经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正宫凤仪宫,空置,周荣当年为景王时王妃去世,至其即位,未立新后,追封前妻为睿德皇后。

南面重华宫,居贵妃杨丽华,是目前宫里位阶最高的女人,手下得力宫娥曲念瑶,武功高强,忠心耿耿。

东面瑶华宫,居淑妃章扶柳,与杨妃分庭抗礼,明争暗斗,手下心腹宫女陈弄珠,敏锐洞察,心窍玲珑。

北面顺华宫,居德妃沈兰亭,虽有其位,宠爱平平,胜在行事低调,明哲保身。手下的人也多是这个路线,并不十分出挑。

贵、德、淑、惠等一品四妃中,惠妃位空缺,下头是二品的九嫔,以最近势头颇猛的昭仪郭凝玉为,暂不详述。

“还有什么?”万素飞又问。

“只听说这些”小翠又说,“不过姐姐现在好了,得便见到皇上,把这话跟皇上一说,那害你的人一定就倒霉了”

再怎么复杂的地方,最底层的人往往也是相对单纯的,谁对他们好,就向着谁些,这会儿她是真心站在万素飞这边的。

万素飞却不置可否地笑笑,转了话题,“对了”,她拿过一个小布包来,摊开了,是一些黑黑的药渣,笑问,“小翠,你说过家里原来是郎中对吧,可识得这些东西?”

“这个……像是麻胡子,作用……叫什么散郁结,畅旺气血”,小翠一听,有些卖弄,分辨了其中一种麻点点的小种子,忙道,“可有伤口的话,千万不能吃这个,因为……”

小翠突然停住了,就算她说话有点不经过大脑,这时也意识到,是谁在吃这个药,一时竟不知道是不是说下去为好。

她正略有犹疑,却听万素飞“哎呀”一声,打翻了身旁茶碗,待擦拭干净,话题也自然被打断了,让小翠暗自庆幸,两人谈些别的,直到小翠告辞,又被贴补了点东西,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待她走后,万素飞笑岑岑地收拾了药渣,手上拿起一枚铜钱,正面反面下意识地翻转个不停。她叫小翠来,有两个目的,都达成得不错。

第一,她确证了药里有问题。她姓万,可绝不是万能的,因为邪门歪道的东西往往比较有趣,小时她对于迷药、毒药、易容这些都稍微有所涉猎,治疗外伤的药膏也因为在军中而懂一点,但说到正儿八经的医术,则可谓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小翠虽然只是个村野医生的女儿,在这点上也帮了她大忙。

第二,更重要的一点——某种意义上,小翠是一个标杆,要是连她这样最底层宫女都听说了,这宫里还有人不知道么?

万素飞笑了一下,看来章淑妃宣传功夫做的十分到位,现在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没想到,说东风,东风就来了。

“气死朕了!此等大逆不道,心如蛇蝎的女人,是断不能留了!”周荣的声音伴着蹬蹬的脚步声,直通通从两旁跪着的宫人中间穿过,来到沁芳阁的卧殿。

“皇上恕奴婢礼数不周”,万素飞忙下地见了礼,“不知圣上为何事怒?为天下万民,请千万保重龙体。”

周荣一眼看到,这半月不见,万素飞愈憔悴清减,大半个脸上蒙着一块纱布,扎挣着下床给他行礼,他心里一阵疼惜。

且不说他对这女人是否有感念之心,也且不说那对未到手东西的一种特别热情,单是以人之常情,看到曾经那么美的东西损毁若此,也让人扼腕痛惜。

于是他忙把她扶起来,道,“朕不是说你,朕刚回来,就听说走水那天似乎有人看见一个丫头往博望殿去……那火竟是人特意放的,这还了得?”

“啊,这些都是宫闱谣传,不知真假,皇上日理万机,何必为这点小事挂怀,让贵妃淑妃两位娘娘审理清楚就是了。”

周荣摇摇头,冷笑道,“靠她们?不知道多少事是她们自己做下的呢!朕就是因为外头事多,没心力顾着后宫,这次借这个机会,也好好整肃一下,明日你放心,朕把所有当事人召集起来,亲自主审,一定还你个公道。”

万素飞表演了一顿感激涕零的把戏,又说了些闲话,直到将皇上送走,周荣晚上顺便就过顺华宫去歇了,多日不见圣驾的德妃沈兰亭喜出望外,侍奉殷勤不提。

皇上离开后,万素飞又开始摆弄那枚铜钱,抛开利害,其实她还颇欣赏杨妃的狠辣果决,因为自己也是个好弄险的。

凡弄险者,多有沉不住气、冒进急躁之病,而在这些天听说杨妃的一些小事迹后,她感到杨妃这个弱点可能还相当严重。

大概一炷香时间,一个小宫女悄悄进来,对她轻声道“曲念瑶出重华宫了,好像是到徐昭容那里去。”

“奥”,万素飞轻应一声,将手里铜钱一抛,扑地落回手上,笑道,“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