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黄衣护卫一头雾水,行了个礼退下。

尹似村小心翼翼地道:“府主,您的意思是……”

司徒水照沉吟道:“兹事体大,单凭此人一面之辞难以定准,还须从长计议。

“我们最好明查暗访,再寻到些确凿证据才好下手,以免诬害好人。”

尹似村拱手道:“府主英明宽爱,属下佩服之至。”

司徒水照挥挥手道:“尹兄弟,你远途跋涉不易,还是去歇息罢,有事我自会请你。”尹似村应了声“是”,行礼退下。

司徒水照以手支颐,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却不曾见到尹似村转过身的微笑。

因为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司徒水照小心谨慎,但正是他的小心谨慎驱使他步步踏进自己设下的圈套……

这天午夜,两只白色信鸽从尹似村房间的窗子中飞出,一只向西,一只向南,它们飞得又急又高,好像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使命,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将要开始了……

岳州,君山,丐帮总舵。

段拂房中聚着十几个人,除了三女和李梦楼、梨花二娘、桃花六娘以外,武当掌门陆高轩、孟三寿等四大长老也坐在一边,众人正在研究什么。

傅洛儿道:“拂哥哥,你说哪个姓尹的靠得住么?”

这些时日以来,众人对她的金发碧眼、怪腔怪调早已习惯,都觉她心地良善,俏丽动人,拿她做小丫头看待,都与她交好,此时听她开口,仍不禁微微一怔。

顾湄也道:“是啊,这姓尹的号称千面千手,以诡诈名闻江湖。咱们放他一马没有甚么?可别要被他骗了,弄得击之时损兵折将,可就不太妙了。”

李梦楼道:“拂儿,两位姑娘的顾虑未尝无理,咱们对付的乃是司徒水照这样的枭雄,还是处处加一个小心的好。”

段拂沉吟半晌,道:“岳父,湄儿、傅洛儿,你们所言均有道理,但这一上次我自信并未走眼。

“尹似村自杀悔过,乃是真心实意,并无虚假,我料他也不至于拿性命作饵,引我们上钩。

“我们本就要对付司徒水照,这样做对他有何好处,再说,这架桥拨火之计是他所献,果然甚是奇妙,他若非真心改过相助我们,也大可不必出此……”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十九年前我全家遭灭门惨祸,此人多半有份,若报一己私仇,我本不该放他,不过人死已矣,我纵将他碎尸万段,爹娘也是活不转了。

“现下罗天府实力惊人,司徒水照虎视眈眈,要在武林搅起腥风血雨,为了要免除这场浩劫,不但私仇要先放在一边,这个险也总要冒一下的。

“我虽非佛门子弟,也信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

话未说完,门外一人道:“启禀帮主,有只信鸽飞到,竹筒上画有火焰飞腾之状,乃是十万火急标记。”

段拂起身出去,带了一只细小竹筒回来,捻去蜡封,抽出一个纸卷,展开来看时,只见上面寥寥几字,写道:“顺风,需奥援”,笔力遒劲,甚有气势。

段拂大喜,道:“看来此事多半能成,陆掌门,想必是你那道‘降书顺表’的功劳,司徒水照心花怒放,焉能不入其玄中?”

陆高轩微笑道:“哪里!哪里!小老儿不过豁出去一张厚脸皮,尽力将信写得无耻些罢了,真正有用的怕还是段老弟你那张伪造的盟约和名单罢!”

众人轰笑声中,段拂道:“尹似村要干这件大功,那便是自己人了,咱们好歹要救援他周全。”

说着话提笔蘸墨,刷刷点点,画下司徒水照与尹似村二人头像,交给孟三寿与白玮二人道:

“孟白二位长老,请寻几位雅擅丹青的兄弟摹出数十份,发往各个分舵,传令下去,一旦发现这两人踪迹,立即以十万火急羽鸽飞报君山总舵。”

孟白二人接过画像,只见画上两人虽均只寥寥数笔,却是气韵生动,呼之欲活,不禁叹服,心想:

这位帮主文武全才,非但比我们这班粗坯高明,只怕也不在故邓帮主之下。

当下告退,出去传令。

段拂道:“事在紧急,大家均不能坐视,关关、湄儿、傅洛儿,烦你们三人与我做一路,有事当先接应。”三女答应了,心头均甚是乐意。

段拂又道:“岳父,烦你带同二娘、六娘及

帮中几位长老,做第二路接应。”

李梦楼答应了,桃花六娘却止不住一阵心酸。

段拂又道:“陆先生,烦你联络悟空大师。各率本派人马镇守后路,相机而动。我交带下去,凡有所需,本帮弟子任凭调遣。有敢轻慢者,帮规处置!”

陆高轩答应了。众人见他眼神如电,指挥若定,钦佩之余,俱各凛然而遵,不敢有误。

段拂分派已定,背转过身来。目光明亮,自窗棂透入,映在脸上成一片金黄,段拂喃喃道:“司徒恩,司徒水照,你欠下的债,是时候要还了……”

陕西潼关地当冲要,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武林中人亦不例外,正邪门派,黑白两道,在此多半设有分支,林林总总,无虑千数。

潼关西大街有一处“万花楼”,乃是此地最大最有名的妓院。

这一日天气甚好,宾客盈门,龟奴跑上跑下,长声吆喝,妞儿们如燕穿柳絮,花舞蜻蜒,把个老鸨笑得合不拢嘴,脸上肥肉堆作十数个大褶儿,看来今日又有一笔白花花命银子好赚。

蓦地里喧声齐止,堂上堂下客人俱各停杯不饮,好似看到了甚么怪物一般。

静了一刻,几个胆小的姑娘忽地尖声叫起来,撒腿便跑,刹那间桌翻凳倒,惊呼四起,乱作一团。

老鸨正在楼上一间房中应酬,听见搅乱之声,心知有异,赔笑道:

“大爷,您先坐会儿,我出去看看。”

还没走出几步,只听一个公鸭嗓子大声叫道:“直娘贼!没见过活人么?叫嚷甚么?谁再敢动一动,惹得大爷火上来,将你他妈的这座臭院子一把火饶了!”

接着又是一连片的惨叫惊呼,人体碰撞之声,想是有人已着了几下好的。

那老鸨在这处地头上已混了数十年,黑白两道给她几分面子,达官贵人亦有所交接,官府处更有靠山,耳中听得,心中不由大怒,暗道:

这是哪一路不长眼睛的王八蛋,居然敢到老娘的地头来踢场子?

莫非是嫌自己狗命太长了不成?

刚走到楼梯口,眼前蓦地一花,已多了两个人。

前面这个豹头环眼、虬髯满腮,生相粗莽已极,却头戴乌纱,身穿大红蟒袍,足底蹬着对朝靴,活脱脱是年画上走下来的钟馗。

那老鸨在风月场中打滚过来,甚么样的人没见过,但生得这般丑陋之人却做梦也没想过,一瞥之下,心头不由突突乱跳。

不过跟后边那个相比,这个已算得是英俊体面,大有人样子的了。

后边那人左半四方大脸,浓眉阔目,直是个凛凛男儿,右半却眉细口小,面庞姣若桃花,正是个妩媚女子,衣着也是一边一半儿,截然不同,他整个儿人就像是硬生生用两个半边儿拼起来的一般。

老鸨见了前头那人还只是害怕,见了这人不由得厉叫一声,双腿一软,从楼梯上直栽下去。

滚到一半,那面若判官之人倏地出手,已将她一个笨重身躯绰住,龇牙笑道:

“大爷要嫖院子,你这儿有没有大同府的姑娘,都给我叫出来罢!”

老鸨本就魂不附体,待见他一张猛恶嘴脸距离自己只有数寸之遥,更加脸色发青,嘴唇发抖,可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那人等得不耐烦起来,嗔目喝道:“大爷跟你说话,怎不回答?”

他一手仍揪住老鸨衣领,另一手虚劈出去,离他较近的一个龟奴被掌风所击,飞出数尺,“嗒”的一声落在地上,口鼻溢血,抽搐几下,就此气绝。

老鸨大惊,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神力,忽地冲口道:“有,有,我这就找去!”

这人松开手,任老鸨从楼梯上直滚下去,与身后那半男半女的怪人相视大笑。

老鸨顾不得头脸磕破,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向外直冲,恰与一个外面急匆匆跑进的人撞个满怀。

那人大怒,伸出簸箕般的巨掌,照准老鸨的肥脸上便是一击,老鸨哼也没哼声,已然晕死过去。

那不男不女的怪人见状不怒,尖声喝道:“你干甚么?没听见我和三爷要嫖院么?打死了她,你给我找姑娘去?”

他在楼梯上说话,但声音却似忽东忽西,从很远的不同地方传来一般,刺得人耳鼓生疼,极是难受。

闯进那人吓了一跳,扑通跪倒禀道:“二……二二……二爷恕罪,大爷

来了,命我火速请你和三……三爷回去。”

那怪人双眉一立,道:“哦?他来了?怎不早说?”

也不见他怎样纵身作势,抬腿虚踢,地下那人腾地翻个筋斗,撞断了三颗牙齿。

那怪人嘿嘿一笑,转头道:“老三,咱们回去罢!”

那判官模样的人气哼哼地道:“他奶奶的,早不来晚不来,偏赶在老子有事时来……”

口中嘟嚷,却已举步下楼。

那半男半女的怪人见报讯那人兀自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伸手拍拍他肩膀,道:

“别装死啦!起来跟我回去!”

那人大喜过望,连连称谢,擦了擦头上冷汗,随后跟出。

这两个怪人便是南宫适与钟馗了。他们本来一个在西,一个在南,一月之前接到尹似村飞鸽传书,说道司徒水照疑心他们意图叛府自立,嘱咐他们多加小心。

两人与司徒水照本有龃龉,闻说此事,又是气愤,又是苦恼,钟馗便即动身赶到南宫适的大本营——潼关来商议对策。

这两人生性狠辣,可都没甚么头脑,商议甚久,都没一点头绪。

这日来到妓院乱打,多半也是心情郁结之故,本想图个快乐,却又被尹似村打断。

南宫适在潼关势力极大,住在一处豪宅之中,雕梁画栋,宅第如云,气派非凡。

两人穿过三道门,老远便见尹似村在中堂椅上坐定,两人快步上前施礼道:

“大哥何事驾临?”

尹似村双拳虚抱一抱,冷笑道:“二位贤弟好兴致,居然将眼皮底下的大事视若等闲,却去青楼瓦舍好耍子!”

钟馗瞪起铜铃般双眼,大声道:“甚么狗屁大事?他奶奶的,老子为司徒水照拼死拼活,他狗娘养的居然疑心咱们作反!

“逼得老子急了,就真作反又能怎样,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尹似村脸色一沉,叱道:“老三,我还是你大哥不是?这般吵吵嚷嚷,骂骂咧咧的,成何体统?有话慢慢讲么,这算甚么?”

钟馗见尹似村发怒,一时还真不敢惹他,呼呼喘气,垂头不语。

南宫适见势头不太好,赶忙上前来打圆场,道:“大哥息怒,老三他也是性子太急,说话失了分寸。

“不过这件事怪不得他,司徒水照也是做得太绝了!唉!自打知道了此事,我也是憋着一肚子火儿!”

尹似村道:“你们也别太过恼火了,须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过府主手中有一份名单,说是你们两个属下三十五门派帮会的盟约名单,不知有无此事?”

钟馗道:“这份名单倒是真有,不过……不过……”

他手中确有一份属下帮派投顺司徒水照的名单,不过这人头脑不好,还没问出这与谋反之事有甚关系,尹似村已截口道:

“既然真有,此事可就不大好办了。你们还是及早有个准备为是。”

南宫适和钟馗被他一说,都是心中慌乱,司徒水照心地之狠,手段之辣,武功之高,他们都是亲身领教的。

虽说心中早怀不满,若要真的当面锣、对面鼓地敲将起来,却也不易。

南宫适心计稍多,拱手道:“大哥,我们虽无胜算,但司徒水照迫人太甚,那也只好反了,总胜于眼睁睁地坐以待毙,但不知大哥你意下如何?

“若是大哥肯与我们一道,咱们三人联手,司徒水照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尹似村微笑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虽然你我兄弟情深,不过府主一向待我等不薄……”

他话未说完,钟馗已然怒道:“操他奶奶的,谁说司徒水照待我们不薄?咱们这些年受他的鸟气还不够么?我恨不得这就揪他出来,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尹似村脸色一变,还未开言,一个声音接口道:

“好!好!骂得好!钟老三快人快语,我佩服你得紧哪!”

声音入耳,南宫适与钟馗登即面色惨然,钟馗颤声道:“谁?是谁说话?”

那声音冷冷一笑:“钟老三,莫要装蒜了。我的声音你还听不出来么?”

人随声转,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矮矮胖胖,面带笑容,和气之极,南宫适与钟馗见了他,却不禁瞳孔收缩,浑身肉颤,此人非他,正是适才商议要拧下他脑袋来的罗天府主——司徒水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