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多山。

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就中只有一座山峰挺拔而起,兀傲不群,如刀、如剑、如戟,森然向天,势头奇险,当地土人本称其为“龙角峰”,近十数年,这个名字已渐湮没无闻,代之而起的是另一个耸人听闻的名字“鬼峰”。

因为凡有人试图上峰采药,只消到得山腰之处,便如被鬼所迷一般,慌慌忙忙,多半坠崖而死,纵有一二生还者,也是全身残废,任是怎样的攀岩高手也不能例外。

但山上又无瘴气,久而久之,大家都传说是闹了鬼了,因有是名。

可是如果有人胆大包天,又有一身卓绝的轻功,能到得峰顶,他就会发现山顶云雾缭绕之处,有一座连绵起伏的大宅,很像是传说中神仙居住之地。

如果他心够细的话,还会发现这座大宅其实已有数百年的历史,这一点从门口石阶磨损的程度和内墙上爬满的青苔便可看出,可这宅中现下的主人一定是志得意满、雄心勃勃的。

因为他把一砖一瓦都整修得簇新,屋顶是重砌过的,匾额也新上了漆,虽然金碧辉煌,却未免流露出几分暴发户的俗气。

如果凑巧这个人识字,又是武林中人,见了正门上悬挂的匾额,那就不免会大吃一惊,想起一系列惊天动地、腥风血雨的事情来,那些事情却已迢不可及,可仍然有着震慑人心的无穷魅力。

如果他凑巧又是武林中有些身份头脸的人,无疑也会想到这座大宅正像一头巨大的章鱼,悄悄地向江湖伸出它粗壮有力的触角,内心里说不定会有些悚然危惧之感……

这三个字便是——罗天府。

没人会想到,百年之前人人闻之色变,闹得江湖上腥风四起,血流漂杵的罗天府就在这里。

他洞开的大门、黑黝黝就像走廊里一头怪兽的巨口,默默地然而又是无情地吞吐着武林风云。

他的主人坐在方案前,或走在书房里,说上一句话,动上一个手指,走上几步,江湖上不少人的命运便随之改变了……

现在,这所宅子的主人司徒水照正坐在一张软绵绵的太师椅上瞑目养神,在他的身后挂着一张宽大的地图,上面用红黑蓝三色标着武林各个门派的名字的位置。

在更远的身后,一张硕大的铁胎弓悬在墙上,平静而安详,没人能想象得出这张没有弦的弓发出那招“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无形气劲的一刹那,多少武林高手血肉横飞,瞠目结舌……

登登步响,司徒水照睁开双眼。一名黄衣护卫小跑入来,躬身道:

“启禀府主,尹巡使回来了!”

司徒水照心头一喜,道:“哦?快快有请。”双手一撑,站了起来。

尹似村来得好快,司徒水照才走出两三步,他已踏入大门,拂了拂衣上尘土,躬身道:“属下参见府主。”

司徒水照抢上前去,伸手相扶,口中笑道:“尹兄弟,可把你盼回来了。这趟下山有甚收获,快说说看!”

尹似村抬头道:“恭贺府主,万千之喜!”

司徒水照双眉一扬,道:“此话怎讲?”

尹似村道:“属下奉府主之命,到岳阳君山探听段拂接任丐帮帮主之事,伺机行动,查察结果,段拂果然未死。

“据说他摔下悬崖,心智尽失,忘却了从前之事,因而被原丐帮长老胡六奇所欺,直至近日才得复原。

“属下点了东川巫山帮一个头目的穴道,扮作他的模样,随众上山,见到了段拂……

司徒水照“哦”了一声,问道:“他现下怎样?”

尹似村道:“段拂神采依旧,飞扬勇决,亦略相似,所不同者是他内功精进,双目温润晶莹,中气极厚,依属下之见,刻下修为似较府主也是不遑多让。”

“哼”的一声脆响,太师椅的扶手断了一根。

司徒水照惊道:“怎会如此?”

尹似村更加恭谨道:“属下之见,确是如此,据属下偷听丐帮中人言道,邓九公临死之时,曾将全身功力都输给了段拂。”

司徒水照“嗯”了一声,从牙缝里道:“这老鬼害人不浅,前番若非他传了段拂功夫,他和那个鬼丫头绝逃不出我的掌心,今番他已死了,却还能坏我大事。着实可恼!”

尹似村不敢接口,顺着自己的话头道:“属下见他功夫大

非昔比,再加上宾客众多,诚恐坏了府主大事,再三权衡,未敢轻动。

“那小贼滑溜得紧,若此番不能得手,反而打草惊蛇,使他多一重提防……”

司徒水照听得不耐烦起来,盯着他道:“兄弟,你适才恭喜于我,怕不是便要告诉我段拂武功大进这件事罢!”

他肥肥圆圆的脸上慈蔼之色尽失,双目中射出凛凛寒光,尹似村心中一抖,低头道:

“属下岂敢?属下心想既然不能惊动段拂,莫如退而求其次,于是相机偷袭,制住了武当掌门陆高轩……”

司徒水照面容为之一震,道:“陆高轩也在山上?”

尹似村道:“武当派与丐帮世代交好,如此重大典礼,陆高轩当然要去。

“我制住他的穴道,逼他立即启程,回转武当山,沿途将府主意图宣示于他。

“他起先自然不服,说我暗算伤人,不算好汉。

“我解开他的穴道,两人在一间客栈中动起手来,没过一百招,他又重行被我制住,终于心服口服,不敢再出言辱骂了……”

司徒水照呵呵笑道:“能在你手下走出一百回合,陆高轩也算是顶尖儿高手了。武当掌门,名不虚传!”

尹似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府主过奖了,属下这点玩意儿与府主相比,有若萤火之于皓月,实在不值一提。”

司徒水照捋须大笑。

他明知尹似村与自己的武功差距并不甚大,但谄谀之言,心中听了毕竟舒服,旋即问道:“后来怎样?”

尹似村道:“陆高轩豪气尽丧?我便趁机劝他归顺府主。

“他起先不肯,后来我道,若不归顺,这就上武当山去,将武当全派尽数灭了,那时他便是武当一派的千古罪人。

“他想来想去,知道命悬我手,武功上又实在胜我不得,才勉强答应回山去与众师兄弟商量……”

司徒水照微笑道:“江湖上传说,陆高轩武功虽不怎样,又爱说几句笑话,骨头倒是够硬的,若非你以这等声名大声要挟,怕也难说得动,后来怎样?”

尹似村道:“属下与他来到武当山上,说明来意,派中人登即全鼓噪不堪。

“属下显了几手功夫,武当派的人倒也不蠢,知道敌我不过,于是分作两派,一派要宁死不辱,一派要求和全身。

“属下依照府主布置,杀了两个主战派的道士立威。

“又经陆高轩一力撑持,武当全派终于同意归顺罗天府,做我们的湖北分堂。

“现有陆高轩亲笔书信在此,府主过目。”

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一纸,双手呈上。

司徒水照又惊又喜,展开来看时,只见上面工楷写道:

“字呈大罗天府主人司徒水照阁下:

“愚虽不才,颇闻古之义士‘富贵不能**,威武不能屈’之理,阁下遣使,纵一人之力,以灭我武当全派为要挟,本当玉石俱焚,以报历代先师栽培保佑之恩,而断不肯为人附庸,做楚囚新亭对泣也。

“然贵使所云亦非无道理。

“本派自祖师张三丰开创之来,声名赫赫,响重武林,数百年而不坠。

“今以轩一人不才,而致全派灰飞烟灭,异日地下,轩有何面目见历代祖师耶?

“更况语云,良禽择木,俊杰择主,贵使惊才绝艳,武林罕有,而事忠为府主所用,府主奇才天纵,旷古绝今可觇一班矣。

“轩为此二者计,愿投效府主麾下,为大罗天府湖北分堂,非为富贵计,而为武当山数百年声名,数百条性命计也。

“肺腑之言,伏希鉴察。下走陆高轩白。”

司徒水照看罢,哈哈大笑,拊掌道:“好!好!不亢不卑,当真是肺腑之言。

“陆高轩若不如此,也就不配做这武当掌门,我也就不会用他作这湖北分堂主了!”

尹似村道:“以属下之见,这陆高轩迫于大势,不得不应,但却颇有异心,府主不可不防。”

司徒水照笑道:“自古以来,威压之下,未有不生异心者。

“但为了咱们一统江湖之大计,只有先出之以威压一途,日后只消咱们恩威并论,待他们真的不薄,也就是了。”

尹似村道:“府主英明,属下远远不及。”

司徒水照放声大笑,心中喜悦难以言宣。

他素怀一统江湖之野心,心目中最大的障碍便是少林、武当、丐帮这三支势力,现下武当派居然全派归顺,那真是天上掉下来大肉饼一般,他拍拍尹似村的肩膀,微笑道:

“尹兄弟,你适才恭贺我万千之喜,果然言之不虚,武当派既已如此,少林派归顺的日子必也不远。

“至于丐帮嘛,段拂黄口乳子,虽然武功高了,必不能深得人望,何时我下得山去,将他拿下,丐帮群龙无首,自然会听从我的安排。呵呵!呵呵!”

他干笑两声,一副骄横得意,大柄在手的姿态,尹似村陪着笑了两声。

司徒水照忽道:“尹兄弟,你此番下山,虽未谋得段拂,但那正是你为人谨慎之处,我不怪你,这个功劳可是极大,要我如何奖赏你才好?”

尹似村道:“府主不怪属下撞击,属下已然感激万分。

“属下能为府主办事,就已经很快乐了,还需要甚么奖赏?”

司徒水照大喜之下,眼眶竟似有些湿润,跨上两步,握住尹似村的手道:

“尹兄弟,日后一统江湖,你我共享之!”

尹似村退后一步,道:“多谢府主!不过……”

司徒水照心情好极,只道他有甚要求,慨然道:

“尹兄弟,有话尽管说,只需我办得到的,无有不从。”

尹似村道:“府主,属下这番下山另外打探到了一点消息,似于府主大业不利。

“只缘兹事体大,属下不敢擅专,特据实回禀,请府主钧裁!”

司徒水照听他说得严重,登时敛起笑容,道:“甚么事?”

尹似村探手于怀,取出另一张纸,双手呈上,道:“府主请过目。”

司徒水照接了过来,一目十行看毕,不由大怒,挥手一掌拍在茶几之上。

那张紫檀木茶几登时碎作千百木片,坍落于地。

过了半晌。他才转头道:“这份盟约与名单你是怎样弄到的?”

尹似村诚惶诚恐地道:“此番段拂接任帮主,东海上最有势力的‘海龙会’总舵主洪四方前去道贺。

“他业已投效本府,现归南宫适统辖,只是此事甚为隐秘,江湖上绝少人知。

“属下寻到他下榻之处,亮出身份,他便骇然变色。属下觉得不对,追问之下,他便将此事和盘托出,并将盟约及名单副本转录下来,请属下转交府主。”

司徒水照点了点头,道:“现下这人怎样了?”

尹似村道:“属下大胆,虽觉他出首有功,但一来他是被迫,二来此事太过重大,泄露了机密可了不得,因此上点了他的死穴,已经灭口。”

司徒水照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宽慰之色,道:“你办得甚好。可是南宫适与钟馗这两个狗贼居然如此大胆,竟敢倒戈反我,真正岂有此理,不了断他们,怎能解我心头之恨?”

尹似村道:“不瞒府主讲,南宫适与钟馗在背后早对府主颇存怨言,只是属下觉得他二人向来为府主出力,不便因一时气话上达而冷了他们心肠,只盼这两人知过能改,尽心为府主效力。

“谁想到他们竟如此猖狂,居然联络威吓治下门派拥戴,意图自立门户,这可真是变本加厉了!属下失察不明,请府主降罪!”

司徒水照点点头道:“此事原也怪不得你,天幸我拿到这份三十五家帮会门派的盟约与名单,这两个狗贼意图叛我,已无疑问。

“现下他们必定还蒙在鼓里,尹兄弟,你说这事怎么办?”

尹似村沉吟道:“以属下愚见,不如趁他们未知我们发现此事,假托有要事相商,将他二人调回当面对质,若果有此事,哼哼,谆他们也逃不出府主的掌心!”

司徒水照笑道:“你的计谋总是最合我心意,来呀!”

一个黄衣护卫闻声跑入,躬身道:“请府主吩咐。”

司徒水照淡淡道:“传下本座令旨,着南方巡使钟馗,西方巡使南宫适火速回府,有要事相商。”

那名黄衣护卫应了一声,转身便行。待他走到大门口,司徒水照忽道:“且慢!”

那名黄衣护卫愕然回头。司徒水照沉思片刻,摇摇手道:

“下去罢,适才的令不必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