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杭城的腊月冷到了极处,腊月初八那一天,忽地纷纷扬扬下起雪来,直下到初十傍晚方才放晴,一时间天地俱白,鸟声都绝。

官贵人家披裘拥炉,赏玩雪景,文人学士吟诗作赋,亦不觉其苦,穷苦人却只有愁眉相对,担忧这几日的生计了,哪里得半分闲情逸致?

杭城西湖,数百年来为天下胜景,四季游客,多如芥子微尘,这几日却因大雪,显得罕见的寂静。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两条小舟,宛似米粒,清旷绝伦,浑不似人间境地。

湖西有一座西泠桥,相传乃是齐梁名妓苏小小结同心之处,此处树色苍茫幽深,眼下又经白雪覆盖,益发迷蒙万端。

苦寒之际,桥上却走上三个人来,当先一个青年人,勃然有挺拔之气,这样大冷的天儿,只穿着一袭青色夹袄,却半点儿也不现寒颤之色。

身旁二女,俱是貂绒披风,红棉风帽,一个眉目如画,媚视烟行,另一个深目高鼻,金发碧眼,竟是个异国女子。两人均是绝色。

左边那女子忽地叫道:“拂弟,你来看,这边题了一首诗,写得很好哎!”

那男子循声望去,果见桥边石栏上以小号行书写道:

“西泠桥,水长在,松叶细如针,不肯结罗带,莺如衫,燕如钗,油壁车,砍为柴,青骢马,自西来。昨日树头花,今日陌上土。恨血与啼魂,一半逐风雨。”

旁边竖行写道:“某日与兄伯修、弟小修畅游西湖至此,谈及苏小事,有感而赋,中郎。”

那男子一喜道:“果然好诗,我当是谁,原来是名满天下的袁中郎所提,怪道如此了得!”

那女子点头道:“看他笔意,是模仿李贺的《苏小小歌》,虽比不上昌谷原诗,却也大得其中真味。”

那男子笑道:“正是如此,湄儿才女品题,果然不凡。”

他们两人说得开心,那异国少女却睁大了一双妙目,浑然不明所以。

这三人便是段拂、顾湄与傅洛儿了。他们在君山之上密议一夜,最终仍觉傅洛儿的提议可行。

翌日,便由段拂去向胡六奇告了假,说道二女在山上待得气闷,左右现下太平无事,想带她们出去游玩一番。

胡六奇虽挂念着还有九路打狗棒法未学到手,但不好催之过急,怕引起段拂疑心,只好拿出一副慈爱神色,百般嘱咐,由他们去了。

段拂带了二女,先到左近转了几个圈子,待到丐帮中人耳目稍懈,便即包了一只小船,径自赶往杭州府来。

三人站在西泠桥上,指指点点,说东道西,顾湄见傅洛儿面现茫然之色,知她虽然聪明颖悟,汉语学得得心应手,但诗词乃中国独有之音韵文学,高深莫测,当下将诗中意思向她解说了一番。

题诗的袁中郎名宏道,与兄宗道、弟中道合称公安三袁,所倡“性灵”二字名满天下,风行一时。

傅洛儿听了,凝神想了一会儿,不禁流下泪来,轻轻道:

“这苏小小必定好美,才有人肯给她写出这么美的诗来。”

顾湄笑道:“拂弟,咱们不能再说了,将这小妮子惹哭了可是件大事儿。

“她虽是个外国妞儿,可那小心眼儿里,比咱们更加多愁善感得紧呢!”

段拂哈哈大笑,道:“很是很是。”傅洛儿听她嘲笑自己,收住了泪,满脸飞红地嗔道:

“人家知道你是个才女,可也不舍得少说一句半句的,谁还能把你当作哑巴卖了不成?”

说着来呵她痒,顾湄笑着连连躲闪,反打她手腕。

二女出手如风,瞬息间拆了七八招,她们武功相若,傅洛儿固然呵不到顾湄腋底,顾湄想擒她手腕可也不易。

顾湄忽地“咦”了一声,顿住出手,傅洛儿双手刚搭上她的肋骨,见她如此,不禁吓了一跳,道:“怎么啦?”

顾湄道:“拂弟,我忽地想起一事忘了问你,你前次奉命下山这杀李梦楼和梨花二娘,可后来你放了他们,交差用的那两颗人头又是哪儿来的呢?”

段拂笑道:“我当出了什么大事,却原来要问这个。

“这个乖还是胡六奇他老人家教我的,你们还记得他对我说过,邓九公派我下山追杀洞庭六义,他教我找几个人头,将面目弄得稀烂,回来凑数。

“无论此事是否真有,这条计倒真是好计。

“我别过了李梦楼,化了两天时间在黄冈城内转了一个圈儿,恰恰见到一个恶棍与一个女子计议着要害死这女子的丈夫,听他们的话,显是两人早就勾搭一处。

“我想这两人都不是好人,虽然还没动手,罪不至死,但正碰上我有用处,那也只好算他们倒霉了,于是杀了他们。

“弄两身与李梦楼和梨花二娘的衣饰换上,扔到一条荒僻小径上去。

“丐帮中人本就盯得甚紧,地面儿上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他们自然早就知道,所谓‘羽书驰报’其实不过是帮我敲钉转脚,为我圆个大谎罢了!”

顾湄和傅洛儿闻言“扑哧”一笑,都道:“这么鬼的主意,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三人笑了一会儿,段拂仰头看看天色,道:“西方云重,说不上又要有一场雪来。咱们转得差不多了,还是寻间客栈住下,明儿再去寻那天河水坞罢!”二女点头答应。

三人辗转委迤,出了西湖,到街道上寻了一间叫做“自然居”的酒搂住下。

店小二见段拂气度非凡,所带二女又衣饰华贵,料想这一行人来头不小,跑前跑后,尽量奉承。

段拂赏了他五钱银子,问道:“小二哥,我向你打听一件事,杭州城有一座天河水坞,不知离此多远?”

小二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道:“你这位公子敢是外路人?到天河水坞去不知有何贵干?”

段拂道:“我去相寻一位朋友。”

小二道:“那我劝您还是莫要去的好,天河水坞以前是极有名的,那是我们杭州有名的大侠客李梦楼的私宅。

“可惜天不佑善人,两年之前,天河水坞被人放了把人烧成白地。

“李家的家人仆妇全都跑了,李大侠和他女儿却没能跑出来。

“说起这件事儿,杭州城的男女老幼无不知晓,现下还有不少受过他老人家好处的人一提起就要流泪呢……”

段拂虽觉他啰嗦,但见他尊敬李梦楼出于至诚,也就耐着性子听完,才慢慢地道:

“无论如何,天河水坞我要去一遭,相烦小二哥指路。”

小二歉然笑道:“您瞧瞧我这张嘴,公子爷,您可莫怪。天河水坞离这儿大约有四十里路。

“今儿天晚了,您还是先歇着,明儿早晨我给您雇条船来,艄公自然知道怎么走。”

段拂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清早,店小二果真雇了条乌篷船来,赔笑道:

“现在时令儿不好。雪大天冷,只能雇到这样船,否则以公子爷的气派,该乘一辆花舫才是。”

段拂也不多说,只淡淡地道:“如此已经甚好。”

又赏了他五钱银子,店小二欢天喜地地去了。

三人乘了乌篷船,沿钱塘江放舟东下,沿途只见岸边树上都挂满了雪片。

看去有如玉雕的一般,小船乘风破浪,行得甚快。三人立在船头,只觉似在画中游玩,大生心旷神怡之感。

四十里水路两个多时辰即到,那艄公将船拔了几个弯子,停在一片湖泊样的地方,用竹篙指点道:

“公子爷,前面便是天河水坞了,那边水面堆满了残破家生,船不好划进去。

“那边有条路,您几位还是走着过去罢!”

段拂闪眼望去,只见前面里许处有一大片废宅,占地甚广,连绵不绝,依稀可见当初规模,但房屋都只剩下半截,上面覆盖着白雪,尤显得萧条凄凉。

他付了船钱,谢过艄公,三人跳上岸去。

没一刻钟时分,三人来到了这座昔日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天河水坞”之中,触目都是断壁残垣,想象着当年花红柳绿,群贤毕至,三人心头都无端地涌上一阵凄凉。

三人穿行在竹木瓦砾丛中,顾湄见水边有个牌匾样的东西,提了起来,抖落

上面积雪,现出“河琴筑”三个字,右边那字已被烧掉。

傅洛儿也在那一边发现了一块题着:“天厨阁”的木匾。

段拂拿在手中,端详半日,再抬头四下里看看,摇了摇头,黯然无语。

顾湄提示道:“甚么也想不到么?”

段拂摇了摇头道:“确是想不到,这里对我全然是陌生之地,再盖上白雪,更加辨认不出,若是它没被烧毁,或会好些……唉!我这病算是没的治了,咱们回去罢!”

傅洛儿急道:“就这么回去?那咱们怎知胡六奇与李梦楼说的哪个真、哪个是假?倘若胡六奇是坏人,他要害你可怎么办?”

段拂苦笑道:“我多多提防也就是了,现下我记忆尚未恢复,总不能凭一些揣测推想便与他反目,万一铸成大错,岂不追悔莫及?”

顾湄道:“我瞧那胡六奇不像好人,单看他委派钱独鹤和余人杰任分舵主,便能猜得到他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若是君子,怎会信任那样的卑鄙小人?”

段拂道:“此话虽然有理,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丐帮帮众有好几万,良莠不齐,鱼龙混杂也在所难免。

“何况他知道钱余二人犯了帮规,不是亲手将他们处死了么?”

顾湄扁扁嘴道:“若他真是坏人,这也不过是他收买人心的伎俩罢了!

“为了骗你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打死两个手下又算得了甚么?”

段拂心头一沉,知道她所说也并非没有可能,却也不便再说甚么。

三人又议论了几句,顺着来路走回,想到这一趟千里追寻,竟连半点收获也没有,都是心头郁郁,大家谁也没再说话。

这时那乌篷船已经掉头驶回,三人沿着旱路向另一边走去。

约摸有二里许,傅洛儿忽地指着远过道:“呀!你们看!”

段拂与顾湄循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前面数十丈处,一个佝偻老妪正自艰难地在瓦砾堆中寻着甚么,看她背影,这老妪没有八十岁也有七十九,行动之际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能倒毙一般,身上衣服更补丁摞着补丁,显是穷苦辛劳之极。

段拂与顾湄见了这等情状,都是恻然生悯。顾湄道:“这样大雪大冷的天儿,她却还在外头捡东西,想来是要找点甚么物件卖钱。

“唉!真是可怜见儿的!拂弟,你身上有散碎银子没有?”

她自己出身微寒,见了这样的贫苦人向来都多几分同情。

段拂道:“有啊!”自怀中摸出五两多散碎银子,道:“去给她罢!”

望着那老妪的背影,心头蓦地涌上一股酸楚,只觉世人皆苦,喉头如被甚么东西哽住了一般。

傅洛儿道:“我去!”自段拂手中抢过那把碎银子,飞奔到那老妪身后,拍拍她的肩膀道:“喂!喂!这个给你!”

那老妪缓缓转过身来,傅洛儿看见她的面容,不禁一惊,只见她又黑又老,脸上全是皱纹,真当得起“鸡皮鹤发”四个字,可是一双眼睛竟然清亮如水,浑不似这么大年纪的人应该有的。

傅洛儿不及多想,将银子放入她手中,只觉她一双手竟然柔滑嫩腻,肤光如雪,不禁一呆。

那老妪见她金发碧眼,美丽中透着奇特,也不由多望了两眼,颤声道:

“姑娘,多谢你啦!”

傅洛儿心头疑虑未释,一时找不出话来说,但见她笑得温馨,也报以甜甜一笑,转头道:“拂哥哥,咱们走罢!”

那老妪只顾看她,并没注意到段拂与顾湄二人,但“拂哥哥”这三个字入耳,她忽地全身剧震,如中雷殛,五指一松,银子全都散落在地。

只听她口中喃喃地道:“拂哥哥……拂哥哥……”蓦地里转头望去。

这时段拂已行到切近,她抬眼看见段拂的面容,登时如中了定身法一般,低声道:

“拂哥哥……拂哥哥……我真的等到你了么?这不是梦么?”

说了这两句话,她忽地长身站起,高声叫道:

“拂哥哥!”向前一纵,猛地扑入了段拂怀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