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推想合理之极,段拂听了,不禁耸然动容,冷汗湿透重衣,立即想到若果真如此,自己伤势复原,竟然不去营救关关,这……这可是负心薄情之至了。

李梦楼猜到他的心意,黯然道:“拂儿,你也不必自责,我这些只是猜测。

“再说,司徒水照武功高极,若要害关关,也是易如反掌之事,说不定他要逼问关关甚么事,至今也没有下辣手。

“现下你我一样,对罗天府的路道丝毫摸不着头绪,空自焦急也没甚么用。

“当务之急还是想法子恢复你自己的记忆和对付胡六奇那老贼,别要让他先下手为强,害了你的性命。”

段拂听他一言,立时醒觉。倘若事情真如李梦楼所说,胡六奇只是利用自己学得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一待学全,自己对他没了利用价值,他必要出手暗算,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段拂不禁点了点头,旋即道:

“可是……您的推想自是合情合理,那胡六奇所说也是言之凿凿,我没法子想起过去之事,可不能贸然动手,以免误伤好人。”

李梦楼点了点头,虽然失望,目光中却也不禁流露赞许之色,知道段拂不肯偏听偏信,仅凭推测之言便莽撞行事,当下沉吟道:“二娘,你可有甚么法子么?”

梨花二娘道:“眼下可还没有……”

李梦楼“嗯”了一声,道:“既然一时并无善法,那就该想想法子,寻些线索出来,也好能多一点指望……若是邓九公还在,他老人家神通广大,或许会有法子……”

段拂道:“胡六奇伯伯说邓九公已经死在牢中……”

他在未明真相之前,非但不肯莽撞行事,连称呼上也不愿更改。

李梦楼道:“这人的话如何信得?这样罢,拂儿,你既然两难,不肯凭一面之辞做事,这是好事。

“我们也不能逼你相信,那你这就回君山去,暂且不动声色,看看胡六奇等人可有甚么破绽。

“或许邓九公没死也说不定,不过……他派你下山来拿我们,如何交差,倒是个难题。”

段拂笑道:“这个不难,胡伯伯早教了我一个妙法儿,若他是好人,骗他这么一下也无伤大雅,倘若他真的那么卑鄙,以毒攻毒岂不更妙?”

李梦楼和梨花二娘均感好奇,同声道:“愿闻其详。”

段拂曲起一根指头,不紧不慢地说出一番话来,梨花二娘听得“扑哧”一笑,李梦楼更不禁哈哈大笑,道:

“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别过。我和二娘暂且找个地方躲避起来,不再露面,何时听到你将丐帮闹个天翻地覆的好消息,我们自去寻你。”

段拂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此刻已信了李梦楼七成,但仍不能有所偏向,反正若万一是他们二人谎言相欺,自己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找到他们算这笔账。

五天后,君山。丐帮总舵。

胡六奇与莫剑雄、秦白鸥正在中堂议事,一名黑衣弟子推门入来,躬身道:

“启禀帮主,启禀两位长老,段少侠功成回山,现已在半山腰中。

胡六奇等三人黯然一惊,不禁站了起来,他们各自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心中想道:这么快!

胡六奇道:“段少侠可有甚么异常?”

那弟子答道:“没有啊!和往常一样,见了我们还是笑眯眯地打招呼,帮主您的意思是……”

胡六奇挥了挥手,命他不可多言。那弟子唱了个肥喏,转身退下。

秦白鸥笑道:“帮主你太过心细了,咱们这计划天衣无缝,凭他一个黄毛小子,能看出甚么来,何必如此提防?”

胡六奇“哼”了一声,甚是恼怒,道:“老秦,这小子武功机谋都甚了得,武林中难得一见,你可莫要看轻了他。

“咱们是至亲兄弟,我这个帮主的位子又是你们鼎力扶上来的,不过谁要是敢大意误事,嘿嘿!你们知道我的为人和手段!”

秦白鸥心中一寒,与他精气森森的独目一触,不禁吓得低下头去,连声道:

“帮主恕罪,白鸥知错了。”

胡六奇脸上绽出一丝微笑,道:“知错就好,知错就好!以后为甚么事儿,可要小心了。咱们这就出去迎接段少侠罢!”

莫剑雄和秦白鸥躬身道:“是。”他们脸上法恭谨,心中却战栗不止。

这位帮主本来和自己等地位相仿,现下大了一级,居然喜怒难测,恩威并施,比以前大有不同,想到他适才的面目,不由得心中发冷,大有伴君如伴虎之感。

三人来到堂前,远远地见到段拂施施然走来,腰间累累赘赘地带了两件圆圆的东西。

胡六奇快步迎了上去,喜道:“拂儿,你回来啦!办的事儿怎样?得手了么?”

段拂微微一笑,道:“已经得手啦!咱们进屋再说。”

四人进了中堂,胡六奇等三人坐下,段拂自腰间解下那个布包,展开来一抖,里面骨碌碌滚出两颗人头。

胡六奇等三人定睛看时,那两颗人头均已血肉模糊,面目看不清楚,依稀可以辨出一个是四十多岁的男子,另一个是三十几岁的女子。

胡六奇惊道:“这便是那一男一女两个贼人么?拂儿,你在哪里见到他们的,详细跟我说说。”

段拂道:“我十四那天半夜到了黄冈,直向雅畈镇而去。

“等到了那家客栈,店伙说确有这男女二人。

“我怕杀错了人,故意飞刀留柬,警告他们已经东窗事发。

“那对男女慌了手脚,第二天一大早就收拾东西,要远走避祸。

“我监视了一夜,岂容他们逃了?

“于是随在后面,到得一条荒僻小径,便跳出来动手。

“这两个贼人果然不凡,那女贼放的毒粉尤其厉害。

“可是两位长老被暗算在先,我有了防备,先出手制住了她,那男贼见大势不好,便要溜之大吉,被我用‘降龙十八掌’猛击一下,当场毙命。

“那女贼见他死了,便也咬舌自尽。这两人绝非庸手,只可惜没来得及问到他们来历……”

胡六奇点了点头,道:“这女子性情刚烈,甚是可敬,人死已矣,纵然与咱们有甚恩怨,也该一笔勾销了,这就将他们葬了罢。

“拂儿,你这件事做得并不张扬,很合我的心意,日后也要守口如瓶才是,咱们虽不怕甚么,却也不愿没来由地结下冤家。”

段拂应了声“是”,转头见莫、秦二人面有愧色,微笑道:

“两位长老伤势可好了么?”

莫剑雄哑着嗓子道:“帮主派人与我们精心调养,现下已好得多啦!

“唉!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两个老不死的遭人暗算,几乎连命也送了。

“拂儿你一下山便大功告成。唉!不中用啦,不中用啦!”

说着连连摇头,自怨自艾之情溢于言表。

段拂笑道:“两位长老何必谦逊?若非两位指点在先,伯伯传授方略在后,段拂焉能如此轻易成功?

“段拂年纪还轻,都是伯伯叔叔们的提携才立下些微功,何足挂齿?”

莫秦二人听他如此谦逊,又口口声声为自己二人表功,心中大喜,对他原有的十分戒惕不由减去了一分两分。

正在此时,一名弟子急匆匆进来,躬身道:“帮主,黄冈分舵羽书驰报。”说着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个小竹简。

胡六奇拆开来看时,只见字条上写道:“弟子领黄冈分舵王善均极:

“先前男女二贼十五日晨突在客栈启程,后在距雅畈十里处荒径中发现两具无头尸身,看衣饰正是此二人,但不知何人出手。”

下款印着丐帮花押。

胡六奇见字条所报与段拂所说若合符节,不由大喜,先前存着的三分疑心一扫而光,当即传令下去,设下一桌酒宴,为段拂庆功,席间免不了亲切勉励,多说了无数夸赞之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段拂辞了胡六奇等三人,径自回自己房中来。

顾湄与傅洛儿早知他功成回转,只是帮主为他庆功,自己等不好主动

前去相寻,早就急得心神不定,见他身影出现,不由得喜极而呼,奔上来拉住他手问长问短,段拂只是微笑不答,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闲话。

看看到了定更时分,段拂倾听片刻,知道四周无人,这才低声将自己此番下山所遭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顾湄和傅洛儿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等奇事,一时中呆在当地,作声不得。

半晌,顾湄咬牙道:“原来你早有婚姻之约,那位关关妹妹,她……漂亮么?”

段拂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怎么记得?”

心中轻叹一口气,想道:

原来天下女子都是一般,只有爱情才是第一等大事。

此事涉及我身世之谜,以湄儿之豁达,还是免不了要先惦念这些不急之务。

顾湄轻叹一口气,知他对过去之事全然想不起来,问了也是白问,还是先参详正事的要紧。

她一脱出情爱羁绊,头脑立时清明,瞬息之间将前后经过想了一遍,点头道:

“那李梦楼说的有七成可信。”

段拂眉毛一扬,道:“哦?湄儿,说来听听。”

顾湄道:“胡六奇说你从未到过江浙一带,他们却都认得你,这是其一。

“李梦楼在江湖上名声甚响,素以正直侠义闻名,不会凭空编出这套谎话来骗你,即便他真有此意,又怎会在片刻之间将如此离奇之事编得如此周全?这是其二。

“我初闯江湖之时,也听人说过杭城有位出名的美女,叫做李关关,有个名号叫做‘凌波仙子’,这与李梦楼所说若合符节,这是其三。

“这其四么……胡六奇的言语中也非全无破绽……”

段拂听她所想与已略同,不由甚喜,听到最后一句,吃了一惊,与傅洛儿一同问道:

“甚么破绽?”

顾湄道:“其实我原来也没想到这一层,只不过经你一提,才觉得有些不对。

“胡六奇说你在丐帮呆了十一年,直到前年方才下山,那么丐帮上下必然是与你相熟的了。

“可是大家都是你来到君山之后才与你相熟的,咱们在郴州、长沙与余人杰和钱独鹤争斗之时,他们怎地不识得你?

“就算余人杰年纪轻些,那钱独鹤五十多岁,若非在丐帮混迹多年,怎能爬上八袋弟子的位置?

“若他认不得帮主的弟子,那才叫奇事一件呢!”

段拂听得心头乱跳,冷汗沁满额头,颔首道:“湄儿,你推想得有理。”

傅洛儿忽然插口道:“涓儿姐姐这么一提,我也倒想起来了,其实破绽还不止一处哩!

“胡六奇说他的四个徒儿,就是丁同他们四人了,与拂哥哥自小一同长大,按理来说,五个人应该极好才对,可我看他们只是表面上与你亲热,浑不似胡六奇说的那样。

“再说拂哥哥现下甚么都想不起来,看见那李梦楼时却觉得他是你亲近熟悉之人。你在面对胡六奇时也有这样感觉么?”

段拂回想一下,肯定地道:“没有。”

傅洛儿道:“就是啊!我在波斯国的时候,曾听一个大夫说过,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记忆,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人和事大半是准的。

“在他们的话里管这叫‘雪陆文兵”,翻译成汉语差不多是‘直觉’的意思。

“那位大夫还说,若要一个人恢复记忆,最好的法儿就是让他多见些过去的人物地方,说不定触动了哪一根弦儿,过去的事儿就会想起来了!”

说到此处,她眼前一亮,喜道:“拂哥哥,若那个李梦楼所说是实,你在杭州城天河水坞的日子必定既是逍遥幸福,又是惊心动魄,在心中留下的印象极深。

“咱们何不到那里走上一遭,能寻到些甚么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要是万一碰上那位叫‘凌波仙子’的关关姊姊,说不定你就一下子全想起来了呢?!”

段拂得她一言提醒,心中剧震,口中喃喃道:

“天河水坞?天河水坞?”刹那之间,眼前突地大放光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