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拂第一没有想到这在瓦砾堆中拣拾垃圾的贫妪会识得自己,第二没有想到她竟也称自己“拂哥哥”,第三没有想到她身手竟会这般矫捷灵便,第四没有想到她已七八十岁高龄,口中竟发出比黄莺还动听的娇呼。

以他武功,若有人向他这般扑来,早可以轻轻避过,但接连四个大出意外之事,他不由一呆,登时被那老妪抱了个结结实实。

段拂一惊,虽然隔着厚厚的褴褛衣衫,仍能觉得自己怀中这个躯体香温玉软,弹性十足,明明是个年少女子,哪儿有半点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妪了?

他一时不知所措,只听怀中这女子哽咽道:“拂哥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接着觉得两滴热泪流入自己颈项之中,怀中这女子显是喜极而泣。

段拂生平所遇之奇,再也无逾于今日,当下缓缓将怀中人推开,踌躇道:

“你……你是……”

这女子颊上犹挂着两大滴亮晶晶的泪珠,嘴角却已含着灿烂的微笑,只见她缓缓张开口来,露出一样雪白如碎玉般的牙齿,一字一字地道:

“拂哥哥,我是关关哪!”

“李关关!”“关关!”段拂等三个人的六只眼睛一下子瞪到了最大。

她见了这三人诧异无比的神情,蓦地想起了甚么,低头看看自己衣衫,又摸了摸脸颊,笑道:“瞧瞧我,我喜欢糊涂了!这副鬼样子,你又怎会认得出来?”

说话之间,她快手快脚地撤去头上裹着的一条旧夹袄,摘下银白发套,伸手一抖,一头又黑又长又亮的秀发似小瀑布般泻落下来。

伸手在脸上一抹,满是皱纹风霜的老脸已消失无踪,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张杏眼桃腮、艳光四射的少女面庞。

她身子扭动,将外面穿的褴褛衣衫抖落在地,里面裹着的是一身墨绿缎子劲装。

刹那之间,一个奄奄待毙的贫妪变作了一个异样美貌的少女,两个人从头到脚再也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

段拂等三人见了这样奇妙而突然的变化,全都张口结舌,惊得呆了,几乎已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顾湄和傅洛儿向来自负美貌,可与这老妪变作的少女一比,竟然还逊色三分。

李关关笑吟吟地站在当地,又是得意又是欣喜地望着段拂。

过得良久,段拂向前踏上一步,颤声道:“你是关关?你是李关关?”

关关喜道:“是我呀!我是关关,我真的是关关!”

她这时喜欢得只想生出翅膀在天上飞翔,却没注意到段拂神色有异。

段拂如在梦中,他自在安道全口中知道有个关关是自己倾心相受的人之后,心头早一千遍一万遍地想象过她的模样。

在他的梦里,经常会有一角绿色衫子飘来飘去,却如萤火虫一般悠悠忽忽,总是抓不住,自李梦楼告知他与关关的具体情形,他知道如果世上真有这个人。

那么自己与她出生入死,经历了不少患难,她就是世上与自己最近的人了,可是现在关关就这么活龙活现地站在自己眼前,自己瞪大了眼睛竭力回忆,却丝毫想不出在甚么地方曾见过她。

她确然美得出奇,可是关关,你的拂哥哥已想不起你是谁了啊!他心头一抖,仍旧颤声道:

“你真的关关?你爹爹是李梦楼,是这里的主人?”

关关飞翔的翅膀突地折断,轰然一声落回地上,她此刻才感到段拂神色异样,一阵无端的恐惧出现在心头,突地叫道:“拂哥哥,你怎么啦?你不记得我了么?”

她扑上前来抓住段拂双肩用力摇晃,段拂心头酸楚,闭上眼睛,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拂哥哥他掉下悬崖,侥幸逃得性命,却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他认不得你,你莫要怪他。”却是傅洛儿乍得心头凄恻,含泪解释。

关关一见段拂,眼中心中就只有他一个,登时忘了旁边还有别人,这时好似忽然想起一般,迟疑道:“你……你们……”

顾湄道:“关关妹妹,我们是……我们是他的朋友……?”

她见了这等情景,早相信眼前这绝色少女确然便是李关关无疑,眼见她喜出望外,现下又婉转凄凉的神情,对于如何解释自己等的身份,颇感难以措辞。

含糊了一句,接下去道:“她说的是真的,他……他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也认不得你了……”

关关只觉头脑中一阵晕眩,晃了几晃,强自凝神站住,低声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段拂见她脸色惨白,说不出心中是何等滋味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好重重地道:

“关关,我……我不认得你了……”

他以极大的毅力说出这句话,喉中有如生吃了一大把黄连,又苦又涩。

关关上齿咬住下唇,眼泪在眼圈里来回打转。她性情本来坚忍,迭遭大变之后,更加刚毅非凡,远胜男儿。

虽然眼前这事决然出于意料之外,短短几句话间,还是接受了这最无法接受的事实。

她神智倏然清明,将整件事在脑海中想了一遭,道: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会回到这里来的?”

段拂道:“是你爹爹……”

当下将自己掉下悬崖后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胡六奇欺骗自己与巧遇李梦楼之事说得较详,为怕关关伤心,遇见顾湄和傅洛儿之事只三言两语,便即带过。

“咕咚”一声,关关低呼一声,晕倒在地。

段拂大惊,连忙抢上扶起,捏了几下人中,关关悠悠醒来,抬眼看见咫尺之远段拂的面庞,仍禁不住心情激荡,一头扎入他的怀中。

段拂道:“关关,你没事罢?”

关关抬起头来,抹了一把眼泪,微笑道:

“我没事。我只是接连知道你和爹爹都在人世,喜欢得过了度。

“拂哥哥,你还活着,又回来见到了我,这就够啦!过去的事儿总有法子想起来的!”

两滴泪水挂在她的脸上,与白雪交相辉映,尤显得秀丽无伦,神光离合,段拂看了,不觉心中一荡。

呀呀声响,柔橹荡漾,一只乌篷小船缓缓在钱塘江上行进。

艄公的竹篙一伸一缩,小船儿走得极是平稳,但他显是神思不属,得空便向舱中望上一眼。

这艄公六十几岁,在钱塘江摇了五十年船,却从未见过像舱中人那样的美女,今儿一下子见了三个,连他也暗自怀疑:

莫不是天上的仙女都下了凡了?

随他们在一起的那少年人虽说不上怎样英俊,但那股气派却显得好看之极,想来想去,也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与那三个仙子一般的女娃娃在一起。

见了这样好看的人谁都会高兴的,老艄公只觉心情从没像今天这样好过。

舱中,四人对坐。

关关道:“……就这样,你不愿落入司徒水照的手里,从那数十丈高的悬崖上跳了下去……”

段拂道:“果然如此,岳父他老人家猜的半点儿也不错,可恨那胡六奇……”

想到自己因失去记忆被人如此相欺,不由气结,接着问道:“后来怎样?”

关关道:“我见你掉下悬崖,自己也不想活了,便要随后跟去……”

这句话太过亲密,她虽与段拂已成夫妻,但当着别人的面儿说出来,还是不禁面上一红。

顾湄和傅洛儿听了,心头都是一震,暗想:

原来关关对他钟情如此之深,我也是爱他的,可万一他若死了,我也会跟着去么,两人心意彷徨,关关接下去几句话便没听见。

关关接下去道:“……司徒水照救我倒不是存了甚么好心,只是要逼问我‘七事神功’的底细,我自然不肯说。

“他知我武功远不及他,也不怕我使计,便慢慢儿地想法子,说总要有一天会得手。总算知道我不吃硬的,一直对我还算客气。

“他一路带着我回罗天府,我想到了他的巢穴,再要脱身可就难了。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也知这人心思坚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于是便想发条计策。

“我对她说,‘七事

神功’我并未学全,如想我转授两门倒也可以,条件是一教完了须得放我,还须十年之内不得再来追我拢我,待我练好了武功回来找他报仇……”

傅洛儿瞪大一双碧眼,插口道:“关关姊姊,你提这样苛刻的条件他怎会答应?”

关关微笑道:“你有所不知,这里头有两个缘故。

“一来司徒水照极为自负,我越说向他挑战,他便越有精神,二来我故意将条件提得难些,他才不会疑心我有诈。

“司徒水照犹疑了半日,终于答应,我就从‘花’字门的功夫开始教他。

“这‘花字门’的功夫我与他对敌时曾经使过,他武功精进,一听我阐说便知真伪,果然去了疑心。

“没有十几天工夫,‘花字门’的功夫全被他学到了手……拂哥哥,我为了骗他,不得不然,以后咱们对敌,可得提防他这一路奇功……

“这人武功真是高极,同样的一招一式,在他手中使出与在我手上大不相同,威力少说也强了三倍以上。

“那时我把他当作杀父仇人,又以为他逼死了你,恨不得食肉寝皮,但还是情不自禁地佩服他的功夫,和咱们的恩师邓爷爷比起来,不知他们两个谁高谁下……”

“说到这里,想起段拂说到邓九公为属下暗算,生死不知,不由心中难过,发了一会痴,才又说道:“第二样功夫我教他‘酱字门’,那是奇门八卦的阵势了。

“我试探了一下,见他对这些学问知之有限,心中大喜,当下择了处山坡,将大石摆来摆去,佯作传授。

“他听在耳中,自然大喜,待到他听得入神,我便劝他进石阵中来,亲手指点他石阵的变化和破法。

“他不虞有诈,兴头头地进了来,我将石阵略一搬动,自己七拐八弯,由生门逃出,扬长而去。

“他当然怒极,不过只能滴溜溜在里头打转,一时三刻间却出不得阵来……格格……”

她一笑起来,灿若春花,显见使计骗了像司徒水照这样的对手,心中甚是得意。

段拂等三人听了也不禁咋舌,心想:

那人这等厉害,从他手中脱身真是谈何容易,当下不由得对关关钦佩之极。

关关续道:“我下了山坡,夺得一骑快马,逃得没了踪影,但想那司徒水照吃了大亏,必不肯善罢甘休,因此上乔装打扮,东躲西藏,很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

段拂“啊”了一声,知她话里虽轻描淡写,一个弱质女子要避开像司徒水照这样的强敌,必定吃了不少苦头。

关关道:“这般过了一月有余,我料想司徒水照再找我不到,才大了胆子。

“到桃花山去了一趟。我在崖底寻了个遍,也没发现你的……你的……”

她连说了两个“你的”,后边的词儿不愿说出口来:“知道你大有可能生还,可是人海茫茫,我又到哪里寻你?

“我想你若还在人世,必然会回到这里来看一看,于是就回到家来,打扮成这副样子,

“那也是怕司徒水照的人万一寻上门来,也好遮掩一二。

“天可怜见,我等了一年,终于等到了你……”说到此处,再也止不住泪水。

段拂心中一阵激荡,伸出手去握住了她手,柔声道:“关关,这可苦了你了。”

关关在孤苦伶仃、提心吊胆中过了两年,从没听过这般温柔关心的言语,不由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么久的屈辱、艰辛、苦痛、酸楚似乎都要藉着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段拂想不出甚么话来安慰,只好轻轻拍她肩膀,顾湄和傅洛儿在一旁见了,心中各感恻然。

关关直哭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收泪,心情舒畅了许多,抬头看见段拂关切的面庞,伸手捏了捏自己脸颊,终于知道不是做梦,禁不住喜心翻倒,带笑道:

“拂哥哥,下一步怎样?咱们去找爹爹他们如何?我好想爹爹,也想见见那位梨花二娘呢!”

她性行洒脱,知道爹爹以知天命之年情感又获归宿,全心全意地为他高兴,丝毫不以为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