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拂不慌不忙,待棍棒扫到自己足前二尺之处,倏地出脚,将几条棍棒棒头一齐踏在足下,微微用力,棍棒齐折。

他右足飞起,那几个伏击之人连人影也没看清,身上早中,骨碌碌地滚到草丛中去了。

先前那发声喝叫之人乃是这一哨卡的头领,他知道使棍棒伏击的那几人都是一时之选,武功不弱,哪知还没到半招便被来人踢飞,不由得暗暗心惊,叫道:

“点子扎手,王七马八,屈九,你们快去禀报帮主,赵二、李四,跟我抵挡一阵!”

王七等三人答应一声,转身便跑,段拂瞧在眼中,也只微微冷笑,既不追赶,也不拦阻。

这人叫过一声,反手自腰中抽出一口单刀,夹头夹脸向段拂劈来,一连四五刀,竟是势疾力沉。招数精妙。

段拂暗喝声彩,舍弃本身的上乘武功一概不用,施出一路“分筋错骨手”,竟然空手入白刃,直欺内门,反夺那人兵刃没过三招,他一扭一抓,那人单刀已入已手。

哈哈一笑,反手掩刀架在这人颈中,同时双脚齐出,自侧翼攻上的赵二、李四两人还未来得及出招,已被踢飞了出去。

这乞丐白刃加颈,竟是昂然不惧,冷冷望着段拂,一言不发。

段拂倒也佩服,手腕微抖,将单刀丢入草丛,微笑道:

“咱们无冤无仇,我不杀你,去禀报你家帮主,就说有人闯帮。”

那乞丐不道有此,又是诧异,又是感激,盯了他一眼道:

“尊驾高姓大名?”语气竟然客气了起来。

段拂笑道:“我的名字我也不知,你就说是无名氏罢”说着袖子一拂,将那乞丐送了出去。

那乞丐被他袖风扫出三丈多远,人在半空,只道要糟,哪知落地时双足着地,稳稳站住,连毫毛也没伤了一根。

这时他对段拂的武功已钦佩之极,胡哨一声,叫道:“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这就退罢!”

赵二、李四两人哼哼叽叽地从地上爬起来,三人并肩奔去。

段拂心想行藏已露,自己索性大方些,径直闯入,向那帮主要人,兼且数落一下钱独鹤与余人杰的罪状,看他如何发付,大不了是说僵了动手,凭着自己一身艺业,说甚么也要将顾湄救出虎口。

当下大袖款摆,缓步而行,一口内气随着步履运转周身。既然即刻可能便有一场大战,自己可不能毫无准备。

才行出二里多路,蓦地里正前方处“嗤”的一响,一枚火红旗花冲天而起,到得半空中缓缓散开。

这枚旗花形体极大,形状却甚是有趣,左边一根竹仗,右边一只缺口的破碗,看去有些滑稽。

藉着旗花光焰,段拂看见数十黑衣人疾速向这边奔来,跑来自己身前数十步处,双足突地钉住,如旗杆般笔直站定,一言不发。当先两人将扛着的旗杆一抖,两面大旗烈烈飞舞,虎虎生威,上面两个杏黄大字“胡”。

段拂见了这等威势气派。心知自己要寻的正点子已到,当即停足下发,静观其变。

一个清朗的声音遥遥传来:“哪一路的英雄好汉来闯丐帮,胡六奇为一帮之主,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这几句话一字一字说得甚慢,但初时尚在百丈开外,每说一字便近了一些,待说到这个“罪”字,四个人肩扛一顶软轿足不点地般奔了过来,到得段拂身前站定。

软骄帘子打了下来,不知里面坐的是什么样人。

段拂听这声音威严厚重,心下先存了三分好感,不敢怠慢,双手一拱道:

“晚辈无礼,不速而至,帮主恕罪。”

那顶软轿忽地一抖,似是轿中人听了他的声音,大感震动,接着轿帘掀开,现出一个鬓发苍苍的老丐。

段拂借看着月光看得清楚,不禁吓了一跳,老者衣着华丽,尽上好丝缎所制,上面滚龙绣凤,光耀人眼,却在显眼处钉着几块大大的粗布补丁,让人看了说不出的不舒服。

但比起他相貌的诡异来,衣着的不伦不类却又算不得甚么了。

这老丐身材矮小,脸上尽是皱纹,好似一枚风干了的核桃一般,一头枯干的华发之下,右眼泛白,毫无神采,原来是位眇目之人,左裤管空空荡荡,只伸出根细细的木腿,当作义肢。

这威震四海的天下第一大帮主竟是位残上加残连走路跌跤都随时可能摔死的老丐!

若非适才亲耳听到,段拂绝不信那清朗威严厚重的声音竟是出自他口。

这老丐手打轿帘,用仅余的

一目上上下下将段拂打量来打量去。

段拂见他满面激动之色,目中又渐渐充满泪水,实不知他意欲如何。

但看去却丝毫没有敌意,当无可疑。

这老丐看得二十几眼,蓦地叫道:“拂儿,当真是你么?你原来没有死,你当真还在人世,拂儿,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胡伯伯,我是胡六奇呀!”

一行又一行泪水从他颊上滑下,显是喜悦诧异,难以名状。

段拂如坠五里云雾之中,不由得后退一步,喃喃道:

“拂儿,谁是拂儿?胡伯伯?胡六奇?那是谁呀?”

那老丐听在耳中,泪水迸流,抬腿下了软轿,一瘸一拐地向段拂缓缓走来,双手前伸,颤巍巍地道:

“拂儿,这一年多你到那儿去了?胡伯伯只以为你不在人世,这一年来不知为你流了多少泪水,哪想到你……这真是上天有眼,好极好极!”

一头说一头便来抱段拂双肩。

段拂见他真情流露,已知面前这人与自己必有极深渊源,但自己于过去之事全无记忆,终不能凭三言两语便任他抱住,将自己性命交到别人手中,当下足尖微微使力,飘身三尺,避开他这一抱,恭恭敬敬地道:

“胡伯伯,我一年前跌下悬崖。往昔之事一概不记得了,个中缘由还须请教。”

胡六奇一抱扑空,正自错愕,听了段拂这几句话,转惊为喜,笑道:

“唉!我真是老糊涂了!我早听属下禀告说你记不得自己是谁,却在这儿啰里啰嗦,纠缠不休。

“这样罢,你随胡伯伯上山去。咱们到了家里,再把这些年来的事儿从头讲来,你看怎样?”

说着话挥了挥手,数十名黑衣弟子收回兵刃,先行退开,四名黑衣人抬过一顶软轿,恭声道:“请少侠上轿!”

段拂疑团满腹,挥挥手道:“我坐不惯这个。还是走着走罢!”那四人眼望胡六奇,胡六奇点头,笑道:

“你的脾气还是和原来一样,事情忘了,性儿可没变。好罢,咱们就慢慢儿地走!”

那四人掉转轿头。与段拂并肩前行。

段拂自恢复记忆以后,从没如今这般惶惑过,他早知自己身有“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功夫,也料想会与丐帮会有不浅的渊源,却也没想到丐帮帮主竟然口称与自己这般亲密。

听他口气,与自己确然干系非小,可自己确然又半点想不起与他打过交道,更不用提有甚么渊源了。

可是他屏去左右人等,显然对自己又无敌意,更何况他好歹也是一帮之主,以帮中数万之众对自己匹夫之力,似无大耍阴谋诡计之必要。

想到此处,戒心不由去了几分,步履轻快,随在胡六奇软轿左右。

胡六奇喜悦不胜,不断从轿中着眼看他,一副关切神色,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闲话,却不再提起二人身世渊源之事。

段拂听他语言至诚,亲切之极,不由对他也有了几分亲近之意。

这一行人去得好快,没有一顿饭的工夫,便来到君山高处的一座大宅之中。

这大宅方可百丈,青砖青瓦,外表看去极是平常,好似官宦人家在此建的一所别墅一般,岂知竟是天下第一大帮的总舵所在。

进得中堂,胡六奇在主位上坐了,段拂坐在下首相陪,开口道:

“胡伯怕,你叫我拂儿,咱们必然关系甚近,只是我忘却了从前之事,还请您从头道来。”

胡六奇叹道:“可怜的孩子!过去那么多事情,你竟全然地不记得了,不过经历了这么大危险,你还能生还此地,了无所损。

“胡伯伯已是心花怒放,对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也有所交代……”说着话老泪纵横。

段拂失去记忆之后,常常想象自己父母是谁,生得甚么模样,指望能见他们一面,岂知初逢故人,便听到他们已死,不由心中凄然,眼圈一红。

胡六奇擦了擦眼泪,缓缓道:“好罢!我便将你的事情从头说来,希望你能想起些什么。

“你姓段,叫做段拂。表字去尘,你父亲段于廷,是崆峒派的高手,三十年前是有名的‘文榜眼、武探花”名动京城,任监察御史之职。

“你母亲出身天山派,姓冯,闺名叫做小青,江湖上人称‘天山雪莲花’。

“二十余年前我任丐帮刑堂堂主,因为追杀一个叛帮逆徒,与你父母在京城相识,结成知交,并与你父结为异姓兄弟。

“那时节你父母新婚,你还没有出世,

后来我在丐帮事情不少。

“你父在朝中为国操劳,兄弟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可是鱼雁传书。向来也没有断过……你来看……”

他回头从堂上的一个木盒中取出一叠纸片,递到段拂手中。

段拂展开看时,乃是一叠书信,封面上写道:

“六奇吾兄亲启”下款多落“愚弟子廷缄”,有几封还有“小妹小青代缄”的字样。

段拂这时已信得了六七成,双手颤抖,展开信纸看时,上面都是絮絮地说些朝廷事务,问候平安之类,语句虽然平常,字里行间却透着异样亲厚。

最后数封信上提拂儿,若何若何,那就是自己的名字了。

信上字迹挺拔,一望可知是出自名家之手,而纸张黄脆,看来年头也已不少了。

段拂看了一封又一封,心中忽悲忽喜,一会儿泪水盈盈,一会儿又绽出微笑。

胡六奇凝视着他面目表情,待他看得够了,才又长叹一声道:

“皇天不佑善人,你十岁那年,你父在朝中受奸人陷害,被罢了官,带同你母亲和你来湖南寻我,路上被仇人伏击受了重伤。

“总算他们武功高强。将伏击之人尽数杀了。又支撑到我这里……

“那一天他们闯进门来,浑身浴血,我大惊之下,连忙请来丐帮的医道高手救治。

“可惜他们受伤过重,失血过多,终于药石无灵,只说了句‘托大哥照看拂儿’,即瞑目而逝……”

说到此处,双眼发直,似又回到了昔日与故人诀别之际,泪水潸然而下。

段拂见他伤感,也自心头发酸,这时已有八九成相信,上前劝道:

“胡伯伯,那么久的事,莫要再伤心了,还是接着往下讲罢!”

胡六奇见他上前相劝知道他终于肯与自己相认,大喜之下,破涕为笑,接下去道:

“我安葬了你父母双亲,从此便将你带在身边,这一带就是十一年。

“我从未成家立室,这十多年来,拿你便如亲生儿子一般看待,你聪明伶俐,又懂事,又谦和,帮中上下人等都喜欢你得紧……”

他挥了挥手,抬软轿的那四个黑衣人一直侍立在旁,不言不动,见他召唤,才上前站在周围。

胡六奇笑道:“这几个乞是我的弟子,你们从小在一起玩大的,你好好看看,这是丁同丁大哥,这是龙有翼龙二哥,这是温方久温三哥,这是郭恒郭四哥,不认得了么?”

那四个黑衣人上来拉住他手,着实亲热。

段拂竭力回想,脑海中却半点也没有这四个人的影子,歉然笑道:“四位哥哥,以前的事我记不得了,你们莫怪!”

那四人都道:“哪里哪里,我们见了兄弟回来,喜欢部还来不及。哪儿有见怪的道理。”

胡六奇见他们神态亲热,心中喜欢,呵呵笑道:

“好啦好啦,咱们一家人总算又聚到了一块儿,实在是万千之喜!

“别的事先不说啦。拂儿,你这么久没回来,还是先去拜祭一下双亲之墓罢!”

段拂心头一酸,道:“是。”那四人抬起软轿,胡六奇带着段拂左拐右弯,来到一所大墓前面。

“这时三更刚过,明月西斜,借着明月与湖水的反光,段拂看到墓前石碑上刻着“段于廷冯小青之墓”八个大字,右边竖排有“义兄胡六奇谨立”七个小字。

他见了父母之墓。心中感伤,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

“爹,娘,拂儿看你们来了?”

想到父母惨遭强梁杀害,心中愈发难受,摧肝伤腑,伏地不起。

胡六奇上前将他扶起,柔声道:“孩子!你回来就好,这么多年的事,也别要太过伤心啦!有胡伯伯在此,这不是很好么?”

段拂正在心意傍惶之际,听他这般温柔亲切地说话又是伤心,又是感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本来对此事颇存疑问,但听了胡六奇的说话。

见了父母与他的通信,碰见了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又见了自己父母的墓地,这里哪里还有半点疑心!

忍不住扑入胡六奇怀中。

哽咽道:“胡伯伯!我总算又见到你了,”胡六奇右手轻轻拍他脊背,一迭声地道:

“好孩子!好孩子!”

段拂泪眼婆娑,又埋头在他怀中。

自然没有看见他嘴角露出的狐狸一般的诡笑,更没有看见软轿旁的那四人眼中闪过的饿狼一般的厉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