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谷口尚有五里,果见桃花倚在一棵树下,双肩微微耸动,似在轻轻啜泣。

段拂心中一软,几步来到身后,轻咳一声,道:“桃花!我来了?”

桃花回过脸来,双颊上挂着两颗又大又亮的泪珠,面色凄然,道:

“你……你这次真的要走了么?”

段拂道:“是,我要走了。桃花,我……”

他一路上胸中想好了千言万语,事到临头,却又感无论怎样解释都是难以措辞。

桃花泫然道:“你要说的我都知道,要走就走罢!若是……若是日后找到了关关,闲下来时,记得回来看看我……和爷爷……不管怎样,我都会在这等你……”

她费了好大气力说出来最后这几句话,又羞又悲,两滴泪水又落了下来。

段拂知道事已至此,再说甚么也都没有用,黯然道:“你多多保重,我去了!”转身便走。

才走出三步,只听桃花低声叫道:“你……”

段拂一怔,停住脚步,回过头来,道:“还有事么?”

桃花面颊上飞起两朵红云,颤声道:“你……你能亲亲我再走么?”

她是少女情怀,难以自制,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心头又是害怕,又是娇羞,将螓首埋入怀中,再也不敢抬起来。

段拂心中感动,又见了这等好女儿的娇羞神色,不禁走了回来,双手捧起她的脸,向着唇上深深吻了下去。

桃花娇躯火热,身体轻颤,只觉双唇被他热热地吻住,一时间天旋地转,万物无声,时间也仿佛为自己停留了下来。

她的泪水有如断线珍珠一般涌出眼眶,沾湿了两个人的面颊,也不知是喜悦,是悲伤,是期待,还是绝望之前那一晌的欢欣?

段拂遵照安道全的嘱咐,要去丐帮探查自己身世真相。

他沿途打听君山的方向,一路北行。这时六月将尽,正是夏末秋初,在一年中最是酷热。

寻常过客只好趁一早一晚才能赶路,但段拂心急如焚,又身有内功,当下不避烈日,一日行出八九十里路,十四五日后,到了郴州府城。

郴州府距湖南第一大城长沙府数百里路,也是行省内有数的一处繁华胜地。

彼时世道尚属清平,城内物阜民丰,人声熙攘,街道上箫鼓喧空,罗绮飘香,一派热闹景象。

段拂心不在焉,街上再热闹十倍也是无心赏玩,行了一刻,觉得又饥又渴,择了一处洁净酒楼,挑了一个临窗座头坐了下来,吩咐店伙上酒上菜。

等候之际,只见酒楼粉壁上墨迹淋漓,写着一首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旁有数行小字道:“秦少游被贬于此,因作此《踏莎行》词,东坡绝爱末二句,叹为‘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余才调不及,运命偃蹇则相仿,因题于壁,以寄‘词客有灵应识我’之慨。

“庚午四月红尘愁客字。”字亦遒劲刚健,笔力飞动,似乎胸中有无数愤激不平。

段拂受安道全“摄心术”的激发,非但武功完全恢复,文艺之学也俱都想起。

这首词他读过上百遍,已是烂熟于胸,但当胸中愁闷之际,细玩词中意思和题识感慨,忽觉悲从中来,直欲放声一哭,寻思良久,不由得痴了。

正自凝思,忽听邻座有人叹道:“好词呀好词!好字呀好字!可惜不知这位红尘愁客是何许人也,怀的又是怎样的心事!”

这两句话直说入段拂心中来,不由得转头看去,只见邻座上坐着一个少年文士,肤色白皙,侧面看去,一张脸竟是生得眉清目秀。

大热的天儿,穿着一袭白色长衫,宽宽大大,似乎身形甚是瘦弱,一只白玉般的掌中轻摇描金折扇,扇上一朵徐熙牡丹,娇艳欲滴,气韵生动,显是名家手笔,并非坊间所制。

段拂出道时间未久,其中大半又都在一处一地度过,极少在外闯荡,哪里见过这般文采风流的人物?当下不禁多瞧了两眼。

那白衣少年觉到有人看他,回转头来,见了段拂,先是微微一怔,旋即笑道:

“小可大放厥词,这位兄台敢真是见笑了么?”

段拂双手一拱,道:“不敢,尊兄谈吐隽妙,所言恰与鄙怀相合。

“秦少游这首词清雅凄惋,却是气骨不衰,柔中有刚,的确是千古绝唱,这位红尘愁客胸中也是大有丘壑,非同凡响。”

那白衣少年听他说得内行,心头不由一喜,微笑道:

“失敬,失敬,尊兄原来是位饱学之士,独酌无趣,尊兄便请到这边坐坐,谈谈说说,岂不是好?”

段拂胸怀寂寞,见他邀客意诚,也甚是喜欢,拱手道声“叨拢”,缓步走了过去。

到得近前,两人相对一礼,段拂不禁微微一怔。

直到此刻,他方才看清,原来这谈吐风雅的白衣少年樱唇雪肤,眉淡口小,竟然是位绝色佳人。

那白衣丽人见他发现了真相,微微一笑,垂下头去,眼波流转,娇腮欲晕。

段拂微觉尴尬,拱手道:“在下唐突,不知是位小姐,这便告辞。”

那丽人一笑道:“咱们以文会友,是男是女又有甚么关系?公子出语不凡,料来是位通达之士,何以做此俗态?”

说着话折扇一收,一股淡淡的香气随风飘过。

段拂听她出口相责,暗暗称奇。

他本性豁达,不拘小节,当下微微一笑道:

“小姐责备得是,在下知错了。”

说着搬过一张椅子,侧身坐在对面。

那丽人大喜,一双剪水明眸在他脸上扫视一过,道:“尊兄贵姓?”

段拂一怔,道:“在下姓安。”

他微一踌躇,那丽人已看在眼中,微微一笑,也不说破,柔声道:

“小妹姓顾,单名一个湄字,并非眉目之眉,乃是带个水字边儿的那个。

“诗经有云:‘所谓伊人,宛在水之湄,’便是这个字了。”

段拂不禁又是一怔。

彼时正是明季中叶,世风较为自由,礼法松弛,男女之防已不若宋元时那般严密,但也极少有女子当面将姓名告知一个陌生男子的,这丽人之放纵大胆,实属罕见。

顾湄见他发怔,嫣然一笑道:

“安兄于两宋词家中最喜哪一位,可否说给小妹听听?”

段拂沉吟道:“两宋词坛人杰辈出,赤帜纷张,各极其妙。

“苏辛一系铜琶铁板,大声鞭鞑,威势极壮,读之使人血脉贲张,但时涉叫嚣。

“柳周姜史笔调工丽,摹物写情,不徒绘声绘色,兼可传神达意,但又过于婉媚。

“若于两宋词家中,求一沉雄深挚、两臻佳妙者,唯贺铸一部《东山词》能当之。”

顾湄喜动颜色,道:“你也喜欢贺铸?”

段拂道:“正是,小姐遮莫也有同好么?”

顾湄嫣然一笑,神光离合,道:“贺铸以经世之才屈为武弁,生相又丑,一生志不得伸,故词中常有郁勃之气,比之六朝鲍照,约略仿佛。

“他面目耸拔,有贺鬼头之号,但小词芊绵瑰丽,实是不可多得。”

说着话以箸击案,打了几下拍节,曼声唱道:

“凌波不过横塘路,又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一首《青玉案》在贺铸集中为压卷之作,顾湄声情并茂,唱了出来,的确是妙不可言。

段拂听得神魂飘荡,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恍愧之中,耳旁似乎悠悠扬扬地响起另一个女子的歌声,但是听也听不清,看也看不见,好像是在一个遥远的梦中见过的……

顾湄一曲唱罢,低声叹道:“词虽小道,然非有真性情,大学问之才人不办。

“两宋之词,炉火纯青。后人无法企及。本朝只有开国几人还有些遗风,近今未免阑入恶道,庸俗浮滥,放眼天下,能者寥寥。”

段拂愈听愈奇,这顾湄年纪轻轻,是女子,但说起词章之学,意气风发,批隙导窾,竟如宿儒名家,所言锐利之极,但又切中时弊,使人辩驳不得。看来这女子大有来历,绝非寻常人物。

这时店伙将酒送

了上来,两人谈谈说说,推杯换盏,逸兴横飞,备觉对方一言一语,无不深获我心,竟是异样的投契,顾湄酒量甚浅,三杯下去,两颊便如染了红玉胭脂一般,分外娇娆动人。

正在此时,外间忽地人声喧嚷,只听店伙大声叫道:“哎!你们两个闯来干么?我们这是酒店,要做生意的呀!快快出去。瞧你们这一身又脏又臭的……”

话来说完,有人沉声道:“滚开!少碍大爷们的事!”接着便是桌椅翻到,碗碟碎裂之声。

众人惊呼走避,店伙长声痛号,但是被来人扔了出去,摔而不轻。

段拂与顾湄同时一惊,站起身来,只听腾腾步响,两个鹑衣百结的中年乞丐直闯入来。其中一个见了顾湄,当即眼发异光,叫道:“黎大哥,便是她!”

当头那乞丐身材粗壮,关节长大,双臂双腿都露在外面,肌肉虬结,甚是雄武。听了那人的话,嗔目喝道:“小妖女,偷了东西想溜么,还不快快还来?”

隔着桌子伸出蒲扇般大手就是一抓。

他与顾湄中间隔了一个段拂,但见段拂文质彬彬,哪里将他放在心上?

段拂此行乃是为了访求自己与丐帮的渊源,查探自身来历,在此见了两个乞丐,心头无自一喜。

但见这乞丐不由分说,上手便抓,不由一皱眉。暗道:

顾湄弱不禁风,清雅无伦,怎会偷了甚么东西?

再说即便如此。

也不该如此鲁莽动手啊?

眼见那乞丐掠过自己身旁,开口叫道:“有话好说,休得动粗!”右手成虎爪之形,拿向他右腕。

他这一抓只用了二成力,但却后发先至,拦在那乞丐头里。那乞丐眼见自己若不收手,脉门便正好撞入人家掌中,不由微微一惊,硬生生化抓为掌,斜切段拂五指。

段拂见他变招迅捷,也自佩服,待他掌到,屈起三指,中指食物搭住。轻轻一弹。

那乞丐但觉掌心上微微一麻,力道全消,便知不好,连忙后退数步。

凝神看时,段拂漫不在意,似乎适才这一下只是凑巧,看来适才这一下他还是手下留情,若弹得力大,自己这只手掌反要废了。

这乞丐脾气暴躁,性情刚硬,虽知对方身负绝艺,却也不惧,怒道:

“你是什么人?与这小妖女是一路的么?”

段拂心思,自己本无意和他们为敌,但既已出手,就不能半途而废,那也只好先和他混赖。

待得他们走了,慢慢再要顾湄解释其中误会不迟。

但到此处,哈哈笑道:“你这位大哥说些甚么呀?我与这位小姐在此饮酒论诗,你无端端闯来搅局,岂非大煞风景?

“再说这位小姐弱不禁风,怎会偷阁下的东西?阁下想必是认错人了。还是赶快到别处去寻罢!”

那中年乞丐看在他适才露这两手的面子上,耐着性子听他啰里啰嗦说完,含怒道:

“你胆子倒也不小,丐帮的事情也敢管!你既与这小妖女不是一路,还是速速离此是非之地,免得惹火烧身!”

他这般“温颜软语”的说话,只怕还是生平首次,那都全是因为段拂武功惊人,若是换作别个,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

另外一名乞丐只见两人迅捷无伦的交换了两招,以他眼力,尚自不知这位“黎大哥”已吃了暗亏,见他这般对段拂说话,奇怪之余,不由怒道:

“黎大哥,没来由地和这小子啰嗦什么?他明明和那小妖女作一路,又是甚么好东西了?”

口中一头说,身体早绕过桌子,轻飘飘的一掌向顾湄拍去。

段拂一惊,才要飞身阻拦,只是顾湄娇滴滴这笑道:

“多谢安兄费心,他们只是丐帮的六七袋弟子,这么不成材的几块料我还对付得了!”

说着话柳腰款摆,倏进倏退,已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了那乞丐的五下重手。

段拂越看越奇,想不到她轻功如此了得,这等身法自成一家,虽无特异变化。

但是启动极快,真当得起“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八个字。

这女子满口诗词,想来是位才女,原来武功也这等高强,如此说来,丐帮说她偷了他们东西,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