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古代中国,这种医术常常被蒙上神秘残忍的外衣,有识之士亦多所不解。

更遑论一般平民百姓了。

安道全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过得半晌,蓦地睁开眼道:

“小哥,你盯住我的眼睛,甚么也不要想。”

他的声音变得异样低沉柔和,含着磁性,说不出的好听,使人昏昏欲睡。

段拂心头一凛,只见他的双眸中带着一重湿润晶莹的光芒,有如幽幽湖水,深邃无比,其间似有说不出的魅力引人探寻,不由看得痴了。

只听安道全低低地道:“好!你什么都不要想……现在闭上眼睛……睡罢!睡罢!”说着,鼻中微微打起鼾来。

此时段拂已全然被他感染,如同中邪着魔一般闭上双目,嘴角现出微笑,睡意有如潮水般卷上身来。一忽儿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段拂的心目中,似乎是做了一场几百年的大梦,在梦中他恍恍惚惚地与人打架,又恍恍惚惚地看见有人在放火,拿脚踢他,恍恍惚惚地看见一个有如雾中仙花般的少女……

蓦地里,一切全都不见了,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似乎从高空重重地摔在地上,矍然一惊,睁开了双眼。

这一睁开眼睛,段拂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安道全盘膝坐在身前,头上冒出蒸蒸白气,全身大汗淋漓,好似刚刚经过了一场剧斗一般,更好似刹那间便老了二十岁,桃花站在一旁,两颊飞红,神情却是伤心欲绝。

段拂抢上一步,道:“爷爷,爷爷!你没事罢?桃花,这是怎么啦?”

桃花双足一顿,两滴大大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一言不发,转身掩面飞奔而去。

段拂更加摸不着半点儿头脑,幸好此时安道全已睁开了双目,笑道:

“我没事,恭喜你,我找到一点眉目了……”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沾湿衣襟。

段拂大急,抡上前去扶住,道:“爷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道全面色灰败,神色衰老之极,喘了口气道:“没甚么,行这‘摄心术’需要深厚内力,我内力远不如你,奋力相持,所以累了些儿,不过总算恢复了你的武功,还知道了点别的东西……”

他说几句话,喘一口气,显是体力消耗极大。

段拂又是感激,又是忧心,道:

“爷爷,你不碍事罢?我的武功?我的武功恢复了么?”

安道全微笑道:“你使一路掌法我看!”

段拂直起身形,随手打出一路掌法,招数之妙,威力之大,套路之熟,连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掌法演毕,拳法、腿法连绵而出,有如生而知之的一般,越使越熟,越使越妙,使到兴发处,他双拳直击而出,“喀啦”一声,院中一棵碗口粗的毛竹被他拳力所激,齐腰断了下来。

他又惊又喜,道:“爷爷,你是说……你是说这些武功我以前都曾学过?”

安道全点了点头,道:“正是。你在朦胧之中使出的武功比这还多得多,这些功夫一旦记起,那是不会再忘的了。

“可是你可知这些功夫都叫甚么名字,又是跟谁学的么?”

段拂凝神想了半日,摇摇头,茫然道:“不知道。”

安道全叹了口气道:“若是我内力再高一些,效果或会更好,但眼下……眼下也只有这样了……”话未说完,翻身栽倒,晕了过去。

原来,适才他以“摄心术”迷住段拂神智,但因段拂内力深厚,心志太强,他不得不鼓起全身内力与之相抗,以使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其激烈程度并不亚于一场剧斗。

这还在其次,为了引导段拂将本身武功尽显出来,他明知不是对手,更以身犯险,与他交手,段拂神智虽失。

武功内力却不因之稍减,招式反而更

加精妙。

他藉着自己六十余年的修为强与周旋,终于中了一拳一掌,饶是他内力精湛,也抵受不住,内腑已被震伤。

这一节连桃花都没看出来,他自然更加不会对段拂讲了。

段拂大惊之下,抢上前去捏拿人中,抚摩脊背,过了半晌,安道全方才悠悠醒来,“咯”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叹气道:

“老啦!不中用啦!看来真元消耗比我预料的还要严重,没有五年之功难以恢复!”

段拂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哽咽道:

“爷爷,你这都是为了我……”

心情激荡,再也说不下去了。

安道全笑道:“傻小子!说这些干么?我已经这么老了,身体好些坏些又有甚么干系?

“咱们还是参研一下你的武功之中有甚么身世线索才对……”

他喘了口气道:“你的武功正邪兼修,内外相合,实是渊博深厚,我毕生从所未见。

“以其中几套拳法来看,招术诡异中有正大,纤巧中有凶猛,似与传说中‘罗天府’的功夫相近。

“可是掌法明明是阳刚的路子,威力奇大,好像是丐帮的不传之秘‘降龙十八掌’……这两点我也不能肯定,至于其他的,我就看不懂,也识不得了……”

要知段拂所学兼有正邪两派的绝顶功夫,罗天府的武功久已湮没于江湖,识者寥寥,“降龙十八掌”乃是丐帮的不传之秘,见过的更没有几人。

至于邓九公新近传授的“七事神功”,普天下只有他与关关、段拂三人会使。

这些功夫无一不精妙,也无一不罕秘,安道全纵然渊博,又哪里晓得?

段拂喃喃地道:“罗天府!丐帮?丐帮?罗天府?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心中似有一只萤火虫发着微光飞来飞去,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点影子,却是摸不着,抓不到。

安道全任他苦苦思索,目光中不禁露出一丝怜悯之色。

段拂埋头想了一刻,不得要领,忽道:

“对了爷爷,桃花怎么啦?为何伤心?又为何跑掉?”

安道全叹了口气道:“情之一字,原本如此。这小妮子对你暗生情愫,我早就看了出来,适才你练罢武功。

“忽地紧紧握住她手,大叫‘关关’、‘关关’,我也不知关关是谁,想必是你以前的心上人,她受不得这等刺激,自然就跑掉了。

“你可能想起关关是么?她姓关么?还是姓别的什么?”

段拂凝神道:“关关?关关?那是谁啊?我不记得了。关关……”

一片绿色的衣角从他心上拂过,却看不清楚。

“地灵星”安道全与“天河主人”李梦楼本是莫逆之交,情若手足,不过李梦楼中年得女,其时安道全已退出江湖,对他这个女儿一无所知,否则倒可多一条线索。

安道全忽道:“好了!你适才还叫了一个名字,好像是什么‘屠’什么‘赵’的,意态甚是凶狠,那是谁呀?你和这个姓屠的还是姓赵的有仇么?

“以你的武功竟然报不了仇,那么这两人武功想该是武林中的顶尖儿人物了,可是武林中也没听说有这样的好手啊?难道我退隐十几年,江湖上的事儿都变了?”

他这边自言自语,段拂也在垂头沉思,却想不起甚么姓屠或姓赵的人。

要知司徒水照十七年前更名换姓,入主罗天府,身份极是神秘,迄今为止,武林中知晓他的身份名号者尚不超过十人,安道全虽然听到了两个字,却想不起他来。

段拂沉思一刻,既想不通,也只好罢了,念头一转,歉然道:

“安爷爷,桃花的事,我……她虽救了我的性命,我却只将她当作妹妹看待……”

安道全挥了挥手道:“你不说我也明白,如你这般人才品貌,在江湖上行走,必定惹来不

少情爱痴缠,自己能把持得定,不轻薄,不好色,那是好事。

“桃花那一边你自己去说罢!唉,女儿一大,心事也多,难免都有这么一天……”

段拂本来极是内疚,安道全这几句话宛如在他心上打开了两扇门一般,豁亮之极,不由得大是感激,一时不知说甚么好。

安道全微微一笑,道:“你现下的当务之急仍是要查出身世的真相,罗天府甚是诡秘,难以找寻。

“丐帮弟子却遍于天下,君山总舵也离此不远,不若你到丐帮去看一看,你与丐帮颇有渊源。

“帮中弟子又都是侠义之人,量来不至有何危害,何况以你现下的武功,能打赢你的人绝不会超过五个,行走江湖是绰绰有余了。

“只是江湖上人心鬼蜮,险诈异常,你宅心仁厚,不能不多加防备。

“再者,年轻人血气方刚,于女色上要多加小心,江湖上不知多少大有前途的英雄豪杰在女色上身败名裂……”

直到此刻,他的疲乏之感才消了一些,说话也流畅起来。

段拂担心地道:“爷爷,你的身体……”

安道全摆摆手道:“我不碍事,这么点儿小伤还难不倒我,你该走便走,不必多虑。”

段拂见他强作轻描淡写,脸色却毕竟难看,心中一动,更不多言,走到他的背后,将右掌贴在后心“至阳穴”上,劲随心发,一股绵绵密密的真气源源不绝输入安道全体内。

安道全刚说了句“不可”,便觉真气撞入经脉,逼得不能开口,只好藉这股真力,运功调息,片刻之间,体内便觉大为受用,面上也现出红润之色。

又过片刻,安道全舒了一口长气,拧身站起。

笑道:“我好多啦,别再为我耗费功力,有你这一臂之力,嘿嘿,老头子可以少练两年功夫啦!”

他这时体内真气充盈。

抬眼看段拂时,见他虽向自己输出这许多内力,却是神色泰然,若无其事,连大气也不喘一口,对他内力之厚不觉骇然。

段拂见他气色甚好,也情不自禁地代他欢喜,旋即道:

“爷爷,您的身体既不碍事,我去向桃花辞个行,这就要去了。”

安道全笑眯眯地道:“去罢!去罢!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咱们得以相处五月,已是有缘,日后若是闲了,记得回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便好……”

他说到此处,语气忽转凄然:“你对桃花的心思我自然理解,不过我膝下就这么一个孙女,虽说平日里家徒四壁,户无余财。

“但还是对她珍爱之极,待会儿你去辞行,话要说得婉转些个,别要令她太过伤心了……”

段拂听了这一席话,心下也自黯然,道:“我理会得。”说着话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向安道全磕了三个响头,安道全一惊,双手去扶,可段拂用上了内力,直如铁钉钉在地上一般,哪里扶得起来?

安道全惊道:“小哥,你这是何意?”

段拂道:“安爷爷,我第一个头是敬你侠义为怀,清贫自守,第二个头是谢你大耗真元,为我恢复武功。

“第三个头才是谢你救我性命,我去之后,你老人家要多多保重。”

安道全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情深意挚,不由心下感动,眼眶湿热,口中只连声道:

“好!好!想不到我安道全临得老来,竟还能结识你这样一位小朋友,可算不虚此生了。

“以你的人才心地。将来必成大器,老夫今日虽不知你的姓名,但他日江湖上声名最响之人,必定是你无疑。咱们就此别过,老夫在此静候好音!”

豪杰之士,当此黯然销魂之际,也并不多言。

两人相对一礼,段拂转身行出门去,更不回顾。安道全然凝望良久,不禁长叹一声。

段拂出了门,思忖一下,径自往通元谷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