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似村似乎瞧破了他的心思,哈哈笑道:

“贾老四死在你的手下,可见段公子自离府主之后,另有异遇,想必是从邓九公这老鬼那儿又学到甚么了罢?

“你能做掉贾老四,恐怕我也不是你的对手喽!老二,老三,现身出来罢。”

“罢”字出口,一个轰雷也似的声音应道:

“俺来也!”一朵红云随着这声音冉冉现出,飘落在地,来人豹头环眼,有若凶神恶煞,正是判官钟馗。

他站在当地,两眼露出凶光,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段拂与关关,连看了十几眼,忽地嘿嘿一笑道:

“两只小鬼又与你家钟爷爷见面啦,小丫头,你上次打了我一桨,直到现在有时还犯头晕病,这一次还指望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么?”

关关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已晓得局面甚是紧张,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钟馗忽地长声叫道:“老二,你他妈的快出来呀,没听见老大叫么?”

一个幽幽的声音道:“干什么?催命吗?我就不信那姓段的小子还能跑了?

“老大,老三,这小子你们一定给我留下,不报上次这一箭之仇,我南宫适还有脸在江湖上混么?”

这声音忽东忽西,忽粗忽细,便好似有十数个不同身份年龄之人在各处同时说话一般,所得人耳中又麻又痒,说不出的难受。

钟馗恨恨地道:“别他妈的装神弄鬼啦,你再不出来,我可要骂你祖宗啦!”

那声音道:“骂罢,尽管骂好了,反正我连自己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谁知道我祖宗是谁?”

钟馗大怒,刚要张口大骂,尹似村将手一摆,冷冷地道:“老二,出来。”

只说这四个字的工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南宫适半青半粉的怪异服饰已出现在墙头之上。

关关虽是第二次见他,此刻又是青天白日,仍不禁身上一寒,汗毛直竖。

以南宫适的武功,竟似乎对那尹似村极是敬畏。落下墙来,先“格格”发出一阵媚笑,道:

“老大,生气了么?你知道我头面不整齐是不肯出来见人的,总该给我点空儿梳理打扮不是?”

以他面貌之可怖,竟然用小女儿般撒娇耍赖的口气说话,直把段拂和关关看得心下骇然,听得牙根发酸。

尹似村似也难以承受这等“娇媚”,皱着眉头哼了一声。

南宫适一转身,便好似换了个人一般,双目中射出凌厉的光芒,从牙缝里道:

“小子,天幸你又撞到我手里,纳命罢。”

三人中他最后一个到,竟是他最先一个出手,双掌一大一小,一阴一阳,一柔一刚,直向段拂拍来。

他这路功夫乃是百余年前一位绿林大盗“七绝手”麻壮春所创,有个啰嗦名目唤作“天绝地灭大小手神功”。

据传,这麻壮春性嗜赌博,尤喜为麻雀牌之戏,每坐庄之际,他迷信拿牌之方式,常讲究大小子抓牌,一手之大,可将十三张尽行码齐,一手之小,又往往一张张搬运,其间变幻莫测,常弄得

对手晕头转向。

他也往往凭这一手端顺牌风,大赢而特赢,这一路所谓“天绝地灭大小手神掌功”之创作灵感便源于此。

麻壮春虽创下这路手法,但他资质寻常,双手一般大小,不能发挥其中妙处,直至百年之后,这套掌法被天赋异禀的南宫适于无意中得到,如获至宝,当即勤修苦练,其中更加了许多新变。

功夫一成,见者震惊,当者披靡,着实出尽风头,那位“七绝手”麻壮春虽是这路功夫鼻祖,但未能藉之称霸,终于郁郁以终,至是方可展颜一笑于地下。

当钟馗与南宫适先后出现,段拂一直默然不语,暗责自己复仇心切,不听邓九公的嘱咐,以至于重又陷入敌人包围。

眼下自己虽能敌住尹似村,两人各有所长,当可维持住不胜不败之局,但若尹似村和南宫适夹攻,自己便有败无胜,而关关虽功力精尽责,毕竟体力较弱,独对那如狼似虎的判官钟馗,也极是凶险。

看来为今之计,只有先发制人,使出杀手锏“七事神功”,或许可有转机。

这些事情说来极慢,实则只是闪念之间,南宫适双掌风声烈烈,已经拍至身前一丈远近。

段拂心念动处,长袖轻拂,口中吟道:“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

左手缓缓拂出,轻柔无力,迫上他的巨灵神掌,右手则自腋底翻过,势道凌厉之极,击向他的兰花纤指。

他使出的正是“七事神功”中“诗字门”的功夫。那邓九公传他的只是化文为武的大旨精义,他本喜诗词歌赋,自习得这门功夫之后,日夕琢磨,早领悟创出了不少新招。

这两掌之中,“蝴蝶梦中家万里”柔中有刚,“杜鹃枝上月三更”则刚中带柔,更能以柔力对敌之刚,以刚力对敌之柔,实是自然天成,浑然无隙。

南宫适已知段拂击毙了贾天成,对他绝无丝毫小觑之心,一出手便将功力提至十成,可是他雷霆万钧般的左掌与段拂右掌相抵,便觉犹如陷入了一摊粘稠无比的胶水之中,对方掌上竟空空荡荡,毫无受力之处,同时段拂左掌挟带一股狂飙席卷而至,自己绵掌瞬间连变七八种招式,方才堪堪抵敌得住。

只这一刹那,南宫适一颗心猛抽了一下,数月不见,这小子武功竟精进如此,自己竟似乎不是他的对手?

这是甚么样的功夫,这等邪门?

他身经百战,应变经验之丰世间罕有人及,一觉对方将要制住自己,开声一喝,双掌力道已刚变柔、柔变刚,料想自己凭藉数十年修行的内力以硬碰硬,段拂定然吃亏。

此种手法便是他习得这路掌功后自行加入的新变,力道转换迅捷无伦,敌人不察,极易将力道使得岔了,他便可乘虚而入,败对手于无形。

段拂果然不与他硬拼硬撞,一觉对方力道消长易势,也是吐气开声,掌上发力一抵,硬生生将南宫适推开数尺。

他知此刻生死决于俄顷,断不肯让对方有喘息机,双腿凌空而起,一瞬间踢出二十余腿,百忙之中,口中犹高吟道:“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这两句诗是诗圣杜甫《题房兵曹胡马》篇中的佳句,重在“风入四蹄轻”五字之上,这一路腿法酣畅淋漓,气势沛然,南宫适登时被踢得手忙脚乱,禁不住双臂双腿上下齐动,连退十数步,才勉强化解了这一轮攻势。

段拂见他虽狼狈万状,但守御之招无一不是妙到毫巅的佳作,也是暗暗佩服,倏地头前脚后,倒转身形,双拳连发,尽击向他关节之处,口中道:

“再接我一路‘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这却是李贺《马诗》中的两句了。

南宫适此际的武学造诣已逊于他,更兼他这路功夫妙参造化,自己从未见过,当下眼花缭乱,已看不清对方拳头落在何处,只好自行将掌力舞成一个圆圈,守御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可是百密一疏,在所难免,接得他十数拳之后,南宫适便觉掌上挡了个空,刚刚想到不好,左腰眼软骨上已中了一掌。

这一掌力道奇大,饶是他左半男身上横练功夫炉火纯青,也直被打得通入骨髓,弯下腰去。

段拂三数招间便即得手,心头喜道:这法子使得。

百忙中偷眼见关关身姿曼妙,进退裕如,已与判官钟馗交上了手,不禁心中一动,左手使一招“秋水为神玉为骨”,右手使一招“芙蓉如面柳如眉”,一取胸,一取面门,奔袭南宫适。

南宫适一口气踢不过来,但见段拂双掌有如附骨之蛆,不由大骇,疾忙提一口气,身子登时如纸扎的一般的轻盈,向后飘出一丈有余,方才险而又险地避开这记猛招。

若是别人在旁,见他倏进倏退,迅如鬼魅,说不定还要佩服之极,但他心中却无比愤怒,自出道以来,数招之间便被人逼得如此狼狈奔逃,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他轻功固然了得,但段拂得了此等千载难逢的良机,又岂肯轻易放过,旋即欺身直进,右手“传看辘轳剑”,食中二指捏个剑诀,疾点南宫适咽喉,右手“醉脱骕骦裘”,掌心向外,使个分手,拍向南宫适外臂。

这一招更加奇幻凌厉,气势如虹,南宫适眼见不能抵挡,忍不住狂吼道:“老大出手!”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段拂便觉脑后风声作响,他不及伤敌,先求护身,双袖展动,头也不回,拂了过去,只觉手臀一震,两柄柳叶飞刀穿过袍袖,“当”地射在地上,直没至柄,端的好大力道。

尹似村一直在旁冷眼观战,一来要看清段拂武功路数,二来要等待出手的最佳时机,这时眼见自己必中的两柄飞刀被段拂恍如背后生了眼睛般破掉,不禁脱口而赞了一声“好”,身形更不停顿,双掌一错,纵身上前,猛击而下,来势竟似比飞刀更快!

段拂以一招“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破了他的飞刀,知道他后招必然更加猛烈,当下更不迟疑,双掌开山裂石般猛击而出,竟是以硬碰硬,使的乃是杜甫又一联句: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四掌相撞,段拂只觉一股奇寒的力道自对方掌上传来,禁不住牙齿打战,退了七八步,一跤跌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