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段拂翻来覆去不能入寐,脑海中一忽出现父母身亡的惨状,一忽出现司徒水照教自己习武练功的情景,一忽出现关关甜甜的微笑和倩秀的身姿。

耳听得外面打过二更,心头仍是躁热难安,他盘膝坐起,准备依着“七事神功”的“茶字门”打坐一会儿,可是一颗心总是“扑通扑通”地跳,偏是不能入定。

蓦地,他听见院中小石子“咯”地一声轻响,不禁心头一凛,暗道:

敢莫是那话儿来了?

当下也不言语,全身放松,足步轻如狸猫,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向外张去。

果见房门外五六步处立着一个人影,黑黝黝地看不清身形面目。

段拂心念电转,身形迅若飞矢,掠了过去,五指如钩,微挟风声,拿向那人脉门。

黑暗之中,他出手竟是毫厘不爽。

那人轻“噫”了一声,手腕已被运紧扣住。

段拂身子欺近,蓦地里鼻端传来一阵似兰如麝的幽香,他心中一动,低声道:“是谁?”

那人道:“是我。你出手怎地这般快,倒吓了我一跳呢!”说着话拍拍胸口,倒真是吓得不轻。

段拂听出关关的声音,又惊又喜,松开手道:“关关?怎么是你?”

虽在如墨夜色之中,段拂仍依稀看到关关面上飞出两朵红霞,只听地一个声音娇怯怯的,有如被人拿住了的小贼一般讷讷地道:

“我……我……我睡不着觉,想来看看你……可是……可是……又不敢进去……”

说到最后这几字,已是声如蚊鸣,难以辨识。

这时两人近在咫尺,关关明如秋水,润若汤汤的双眸,艳若春花,皎如寒月的笑靥,秀比西子、轻胜飞燕的娇躯全然落在段拂眼中。

他只觉自己旁边的这个身子微微颤动,柔那无伦,禁不住心跳如打鼓般快,霍地轻舒猿臂,将关关拥入自己宽厚温热的怀抱之中。

关关又羞又喜,又是情动,一被意中人抱着,嗅到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不禁心魂如醉,快乐难言,“嘤咛”一声,转手撑持,可一双红唇偏偏不听使唤,自行向段拂吻了过去……

两人相偎相依,相拥相吻,绸缪缠绵,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亦不知现下是哪朝哪代,只觉人生一切悲喜沧桑在此时此刻尽化为云烟飘逝,一切畏惧挫折也都在此刻此时被尽行抛到天外,忘在脑后。

少男少女的热情是如此奔放,如此美丽,他们两情相悦,两心相依,终于合二为一,谁又能说这是错误,谁又能说这是疯狂?

更何况一场巨大的危机已经在弥漫的夜色之中悄无声息地袭击过来,不久之后,他们使要两地悬绝,再相见已不如不见,再多情已不如无情,不久之后他们便要日日夜夜面对刻骨的相思,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谁知道造化之手会怎样播弄凡人的命运?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让我们的一生从此改变?

只有现在,只有今夜是最真实的,如果这两个年轻人的生命缺少了这一夜的辉映,他们的一生将会是怎样的黯淡?

日影从南面的窗中射了下来,直照在段拂的脸上。

他蓦地一惊,从迷梦中醒来,先已觉得芗泽

微闻,软玉在怀,关关一张俏脸睡得红扑扑的,有若初开的桃花,长长的黑发瀑布般散落在丝绸枕上,双肩微露,好似羊脂美玉,秀美不可方物。

昨夜种种情事尽来到段拂心头,他端详了一刻,心下爱极怜极,禁不住伏下身去,在她肩头上柔柔一吻。

关关被这一吻,登时醒了。

她神智倏地清明,只觉自己不着寸缕,躺在段拂怀中,禁不住大羞,娇呼了一声“拂哥哥”,将一颗头钻在他的怀中再也不肯出来。

正在此时,房门“笃笃笃”响了三下。赵天爵的声音响了起来:

“段公子,有位丐帮的老先生有急事求见。”

段拂一惊,朗声道:“是哪一位?”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道:“邓帮主派遣九袋弟子胡六奇前来相见,有要禀告段公子。”

段拂心头一凛,他知道丐帮中规矩,能背九只麻袋的只有四人,是为护法长老,先前来寻邓九公回帮的莫剑雄秦白鸥便是其中两个。

这胡六奇想必亦是四大长老之一,爷爷遣他前来,不知有何急事?

想到此处,朗声道:“胡长老请稍候,段拂立时便来。”说着话向关关打了个手势。

关关会意,两人快手快脚地穿起衣服,毫无声音。

段拂指一指房间里面的净室,关关一笑,藏身进去。

“吱呀”一声,房门大开,赵天爵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在门口,昔日的倨傲之态全然无影无踪。

段拂想起他数月来勤力侍奉,并颇有改过迁善之意,向他微微一笑道:

“你下去罢。”

赵天爵应了一声“是”,垂手退开。

他身躯高大,这一闪开,后面站着的人才露出面来。

此人是个老年乞丐,白发苍苍,生得极是瘦小,有如一枚风干了的核桃般又硬又皱,左裤管空空荡荡,一只腿只剽下了半截,腋窝下拄着一根粗大的枯枝,权作拐杖。

这还不算,他一双左目翻白,竟是个眇目之人。

段拂心中暗暗纳罕,看这人情状,绝似一个穷途末路,奄奄待毙的老丐,残上加残,更是可怜,任谁在街上见了都会给他几文钱,哪儿会想到他竟是名满天下的丐帮四大长老之一,想到此处,深施一礼,道:

“晚辈段拂,见过胡长老。”

那胡六奇单手虚扶一下,口中笑道:“段公子太谦虚了,你是帮主的世交。老朽虽痴长几岁,岂敢以长辈自居?”

段拂道了声“不敢”,问道:“胡长老此来必有要事,不知九公有何吩咐?”

胡六奇道:“帮主命我来向公子说知……”

他低眉顺眼说来,段拂凝神倾听,甫说到这个“知”字,他蓦地手肘一翻,腋下拐杖斜刺里戳向段拂腰间。

这一戳罩住他七八处穴道,似虚似实,来势奇快,竟是段拂生平未见的高招,与此同时,数十点寒星打向段拂面门,手法之狠之快之妙,更是无与伦比。

这一下袭击绝无先兆,出手又是这等歹毒,本来纵有十个段拂,也该一齐送了性命。

可是段拂却偏偏好似先行料到一般,身形倏地后掠,避开木杖的攻势,同时抖手打出一把石子,使的正是邓九公所传“七事神功”中“米字

门”的暗器功夫,耳听叮叮作响,胡六奇的一蓬银针尽被段拂击飞,但石子也中途受阻,荡了下来。

两人心头均是暗惊,胡六奇知道银针细小,石子粗大,以大击小而能毫厘不爽,则其手法之妙似犹在自己之上,段拂则想对方能以小小银针抵住石子的去势,则他内力比自己深厚,当可无疑。

两人交手一个照面,段拂便知来者是谁,脱口道:“北方巡使尹似村?”

那胡六奇“呵呵”一笑,只听他全身骨节毕剥作响。

一个瘦小的身躯眼看着长了起来,接着左腿从空裤管中伸了出来,岿然立在当地,竟是昂藏七尺,比段拂只高不矮。

他面带微笑,将一身破衣缓缓脱落,里面现出一袭青袍,手工精细,极是潇洒,最后他在脸上一抹,段拂眼前出现一张方而有威的面庞,色如冠王,三匀长髯,不怒自威,这哪里还是适才人见人怜的老丐。

竟是个威仪棣棣的美丈夫。

关关听见响动有异,奔出门来。

正巧见到这一幕如同魔术般的情景,忍不住“呀”的一声惊呼出来。

这人眼皮也不向关关这边撩一下,微微笑道:

“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府主调教出的弟子真是人中龙凤!不错,在下正是尹似村。

“但不知公子何以能识出在下破绽的呢?”

他适才出手阴狠剽悍,这时却温雅斯文,便好似方才想要段拂性命之举与他全无干系一般。

此人脸皮之厚,就连段拂也禁不住暗暗佩服,微笑着拱手道:

“尹先生‘千面千手’之名播于江湖,果然了得,只不过九公离去之际,曾命我二人迅即远引,自然不会再派人到此处相寻。

“知道这里的,只有贾天成手下的四像童子,如此看来,阁下乔装的这个丐帮长老纵然全无破绽,那也不是给在下送好处来的,尹先生你说是么?”

尹似村哈哈大笑,道:“正是,段公子明察秋毫,令人佩服!”

他被人揭露破绽,不但不怒,反而大笑赞叹,风度倒是绝佳。

他乔装暗算,虽然不成,倒也并不讶异,但见段拂知道了自己身份,仍是不焦不躁,镇定如恒,侃侃而谈,倒不禁没是赞许。

要知这“千面千手”尹似村不单武功、暗器、易容术并臻佳妙,为四大巡使之最高者,单看适才这一手缩骨功便足可傲视天下,更兼他相貌堂堂,出手却极狠辣,素有“笑面老虎”之称。

当年他一骑快马,三日奔驰两千里,独力劫下十五家镖局的珍奇异宝,总值逾八百万,其间杀伤人命二百余条,皆死状至惨。

自是江湖上一听见他的名头,股栗腿软者尚是胆大之辈,抱头鼠窜者亦不在少数,端的是人见人怕。

段拂知道眼前的对手看似寻常,实则武功卓绝,仅次于邓九公和司徒水照,与他争斗,想必是极为凶险。

但他自忖现下功力当已在半男半女的南方巡使南宫适之上,纵然较尹似村稍逊,那也不过是一筹半筹,再加上关关从旁协助,看来可保无虞,战而胜之,也有七八成之数。

只是这等情势自己既知,这尹似村身经百战,老谋深算,自也不会不知,想到此处,不禁目光闪烁,向四下里瞥了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