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霁然色喜,她虽不似段拂那样亲近武功,但得遇这等百世难逢的明师,眼见自己武功精进指日可待,也自是芳心欢悦。

第二天,邓九公果然开始传授那精微奥妙的“打狗棒法”。

这“打狗棒法”创始于北宋初年,乃是当世一等一的功夫,其后历经北宋年间的大侠萧峰,南宋年间的洪七公与黄蓉等十数代精英人物踵事增华,补苴罅漏,日趋深巧,天下莫能与之抗手。

但到了元末明初,丐帮人才凋零,这“打狗棒法”也渐渐失传,其时丐帮帮主史火龙和后来的神龙解风都只能学到十之六七,不少情妙之招已不复存于世。

到了上任帮主宫六爷和邓九公二人手中,他们俱是一代武学奇才,花去数十年心血,依照前人留下的线索补齐招数,时而自创新意,才使得这套三十六路打狗棒法重新又大放异彩,较之从前也已毫无逊色。

这“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大异其趣,“降龙十八掌”讲求刚猛凌厉,“打狗棒法”却专门以柔克刚,使的尽是巧劲,有“缠”、“拌”、“劈”、“戳”、“挑”、“引”、“封”、“转”等妙诀,声东击西,虚实莫测,委实令人防不胜防。

段拂心思灵敏,性情沉静,这路棒法恰恰凑合他的路子,才一上午功夫,已从第一路“拨狗朝天”学到了第五路“獒口夺杖”。

邓九公抱膝坐在一旁,正自笑吟吟地看他比划,忽地眉头一皱道:“怪哉!这等小地方怎地有这么多好手赶来,莫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段拂耳力远不及他,又听了片刻,果然听得七八个人的脚步声,俱各矫健轻盈,显是身上功夫不弱,但说如何了不起却也不见得。

从步声中听来,有三人功力较深,可达一二流之间,另几人则庸不足数。

邓九公也早觉察,两人相视一笑,均不忧心,料想来人实力不强,纵有敌意,单只段拂一人也足够应付了。

过了多时,橐橐步响,前方闪出七八个人影,手上各挺兵刃,雄赳赳、气昂昂地向这边走来,段拂只见当头一人面容阴鸷,三十七八岁年纪,颔下五绺微须,手中挺着一根牛皮软鞭,早觉甚是面熟,转念一想,心下恍然:哦!原来是他!

来者非他,正是段拂数月之前在杭州“楼外楼”上痛痛惩处了一番的湖南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言立本。

段拂一见是他,心中又是明白,又是纳闷。

明白的是他气势汹汹,必是约了帮手前来寻仇的;纳闷的是自己已将他送入杭州府衙门,并有他亲笔口供为证,按说以他犯下的罪行,不判个斩决,也该判个立绞。

哪知过不了几个月,他竟大摇大摆地又来行走江湖了,他对这几个人自是毫不畏惧,当下笑吟吟地不言不语,看他们下一步如何动作。

言立本见了他,右手一摆,那几人当即止步。

他死死盯着段拂,双眼如同要冒出火来一般,良久才道:

“小子!天不灭我,还让我来报这一箭之仇。

“你武功虽然不错,但只孤身一人,还是痛痛快快地受死罢?”

邓九公坐在一旁,他虽然早就看见,但见他衣饰破烂,相貌苍老,只道是个寻常叫化子,哪里放在心上?

说了这几句话,想起这几个月来自己受的苦楚,不由气往上撞,“啪”的一声,牛皮软鞭抽在地上,打得尘土飞扬。

段拂淡淡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言兄。言兄的腿伤好得挺快,遮莫是有甚么灵丹妙药不成?

“言兄是湖南人,没想到在杭州府里也有一套,居然轻轻松松地避过了这场天大官司,不知是越狱而逃呢,还是使上了白花花的银子?”

言立本一上来便被他冷语讥刺,不由得面上通红,双眼充血。

原来他那日被段拂从楼上掷下,双腿骨头撞断,痛得死去活来,在段拂威逼之下,将自己平生恶行写了—张供状。

段拂出了五两银子,命围观的两个地痞将他拖到杭州府去受审,自己便与李梦楼到“天河水坞”去了。

言立本情知自己犯下的乃是滔天大罪,纵杀头一百次也不为过,一旦被送入官府,纵使用钱打点上下,逃得性命,也非倾家荡产不可。

当下灵机一动,极力劝说拖着他的那两个地痞,最后出到了一千两银子高价,求他们将自己护送到苏州府的朋友家中。

那两个地痞见了他亲笔供状,本来不敢轻信于他。

但那言立本口才极好,所出的条件又极是诱人,终于禁不住诱惑,答应送他到苏州府去。

一路上捱尽千辛万苦,到得苏州府后,言立本一得仗势,立即命人杀了那两个地痞。

这两人没拿到一文赏钱,还枉自送掉了一条性命,可也算是冤大头到家了。

此后的几个月中,言立本四处延请名医为自己医腿,其间遭受无尽痛楚,终于复原。

他平生从未吃过这样大的亏,一想起段拂来便恨得牙根痒痒的。日思夜想,只想寻他报仇。

十数日前,有人禀报在金华府揭阳镇上有人大闹酒家,一说形状,言立本便知是仇人到了,又怒又喜,但他知段拂武功较自己高出不知多少,才又花了几天时间,请了不少人手,这才气势汹汹地前来寻仇。

当下他强抑怒气,冷冷地道:“臭小子,嘴上功夫倒厉害,不过今天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儿,恐怕也轮不到你狠了罢!

“戚大哥,吴兄弟,咱们先和他亲近亲近罢!”

话音才落,两人应声而出,左右分立。

左边这人四十几岁年纪,一张哭丧脸上全是傲气,腰上插着一管精钢的判官笔,右边这人三十岁出头,身材矮小,筋肉虬结,便似个铁匠一般,手持一很长柄金爪锤,锤头足有西瓜大小,显见膂力外功都甚了得。

段拂不识得他们是谁,邓九公身为丐帮帮主,阅历极广,这时坐在旁边冷眼观

瞧,却早凭衣饰兵器猜到了他们的来历。

左边那人姓戚,名得金,有人诨号叫做“一笔扫江南”,点穴功夫倒还不含糊,右边这人姓吴名政,外号唤作“短霸王”。

这两人都是独脚大盗,坏事也做下了不少。邓九公清楚他们的底子,当下在鼻中低哼一声,道:“这几块脓包材料也出来现世,嘿嘿!”

他声音虽低,言立本这一方的人却也都听见了,那吴政是个鲁莽匹夫,性情最躁,一听此言,火往上撞,怒道:

“你这臭叫化子说些甚么,大爷一锤砸死你!”

那戚得金心计较深,但一张哭丧脸上也不由泛起青色,沉声道:

“臭要饭的,活腻了么,敢消遣你家爷爷!”

语音未落,眼前一花,“噼噼啪啪”声响,脸上已着了七八个耳光。

他又惊又怒,想要拔出判官笔迎敌,却觉全身如被一股大力捆住的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接着压力一松,只见邓九公已坐回适才的地方,如同根本便没动过一般,笑眯眯地道:“我消遣你又怎么样?”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似是重物落地,转头着时,吴政双手扶颊,金瓜锤落在地上,显见邓九公不肯厚此薄彼,一进一退之间,也教他吃了几下好的。

这一手惊人功夫一露,言立本这边八个人全都耸然动容。

戚得金和吴政吃了恁大的亏,又惊又怒,但已知这老叫化比自己高出二十倍怕也不止,他们虽然狂傲鲁莽,这时却也心下怯了,呆在当地,作声不得。

言立本久走江湖,见闻既广,心思又细,一见邓九公身旁倚着的十三节青竹杖,心下当即恍然,连忙皮笑肉不笑地道:

“原来丐帮邓老帮主在此,晚辈等参见邓老前辈。”说着话恭恭敬敬地作下揖去。

邓九公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地道:“你们是来打架的还是来磕头的?”

言立本登时语塞,讷讷地道:“嗯……这个……晚辈先前不知这位公子与邓老前辈颇有渊源……所以这个……这个……多有冒犯……老前辈你……”

他想虽然己方人多,当可胜过段拂,却没想到段拂身后有这样硬的靠山,凭着自己这几块材料,倒也还真惹不起,是以连忙见风使舵,将话头拉了回来。

邓九公瞥了段拂一眼,见他面带微笑,心念一动,淡淡地道:

“渊源嘛倒是有点,不过小孩子家惹了祸,却也不能包庇。

“你们既然兴兴头头地赶来打仗,老叫化也不便拂了你们兴致,今日我不出手,你们尽管打。”

言立本不料想局势急转直下,一时也不及想邓九公话中是何用意,心头先自一宽,知道他是大有身份的高人,绝不致说了话不算,当下连忙敲钉转脚,道:

“老前辈云天高义,晚辈等佩服不已。不过刀枪无眼,这个……这个……”

邓九公已知他要说什么,不耐烦地挥挥手道:

“我说过尽管打,打死打伤算我的!罗里吧嗦地做甚么?”

言立本这才放下心来,面有喜色,躬身道:“谢过老前辈!”

转身面向段拂,却已换了一副狰狞嘴脸,道:“出招罢,你用甚么兵刃?”

他终是畏惧邓九公在旁,甚么“爷爷”、“小子”的称呼竟然尽数收起。

当邓九公说第一句话时,段拂已知他用意,加上他恨极这言立本毒辣阴险,久存收拾他之心,当下淡淡地道:

“对付你们几块不成才的料还要用甚么兵刃?

“你们三个不是我的对手,既然来了,就一起上罢,小爷只是一双肉掌接着!”

戚得金与吴政听了这话,怒极反笑。

他们两人手下都有真实功夫,数十年来纵横南北,罕逢敌手,虽然适才在邓九公手下吃了苦头,但他是前辈高人,那也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但段拂年纪轻轻,两人却没太放在心上,吴政脾气最为急躁,吼道:

“这可是你自己找死,须怪不得我们!”

一马当先,人在一丈开外,长柄金瓜锤已然搂头盖顶,砸了下来。

他膂力本大,这一下锤风虎虎,激得地下尘土弥漫,果然大有威势。

“啪”地一声,金锤将地下砸了个大坑,段拂已没了踪影。

他方自一怔,段拂已自背后拍了拍他的肩磅道:“喂!”

吴政吓了一跳,但他身经百战,临敌经验甚丰,当下也不回头,急掣金锤,锤柄从腋下反手击出,竟用上了点穴橛的手法。

段拂见他外表粗豪,这一手却使得要迅捷灵动,也不禁暗赞声好,向后滑了一步,左手疾伸,已抓住锤柄上段,运力回夺,口中喝道:“撒手!”

这一招正是“降龙十八掌”的巧妙手法,唤作“密云不雨”,在段拂手下使来,宛若新硎初发,锋利无匹。

那吴政纵有数百斤蛮力,却如何禁受得起,当下只觉双臂一麻,金瓜锤已到了段拂手中。

段拂一笑,道:“还你!”回手又将金瓜锤递了回去,这一夺一递手法迅捷,旁边人武功稍差的竟没看清,吴政自己也摸不着头脑,手握锤柄,愣在当地。

戚得金和言立本在一旁看得清楚。戚得金本来狂傲,但见吴政一个照面便即受挫,才晓得这年轻人并非好相与,不禁反手将判官笔掣出,凝神以待。

言立本却是大吃一惊,暗道:

数月前我等在酒楼上遇见他时,这小子武功虽然甚高,却也没高到这个地步!

这时他已知段拂所说是实,挥手抖了个鞭花,喝道:“并肩上!”喝声方止,抖起牛皮软鞭,一招“毒龙出海”击向段拂双腿,另一边戚得金手中判官笔精光闪闪,也递出了七八招杀手。

段拂既知他们武功底细,又恼怒他们打扰了自己练功夫,只求速战速决,见他们并肩齐上,不怒反喜,当

下不退反进。

直欺入言立本的鞭圈当中,左手向言立本面门一晃,言立本一惊,他右手疾伸,已将牛皮软鞭的鞭梢抓在手中,同时身形连闪,避过戚得金判官笔的锋锐之处,右手一抖,牛皮鞭已缠上判官笔的笔身。

戚得金眼见自己的成名兵刃一招间便要不保,不觉心中一寒。

正在此时,段拂身后两个汉子一持鬼头刀,一持镔铁怀仗,荷荷大吼,攻了上来。

段拂不及回身,左腿反身钩踢。这一下招式寻常,但拿捏极准,“腾腾”两声,那两人已被踢了出去。

戚得金趁此良机,将判官笔三绕两绕,从鞭圈中脱了出来。

段拂见他这一下手法巧妙,功力确在言立本与吴政之上,也不禁喝一声好,当下右手仍拽着言立本的软鞭,左手抓拿点拍,着着反攻戚得金的周身大穴。

言立本运足浑身力气,想要将软鞭拽回来,可那鞭子直如生在段拂手上一般,数拽之下非但没拽动,自己的身子反被段拂拖得忽前忽后,几乎跌倒。

戚得金却更是害怕,他以点穴名家,毕生钻研人身经脉穴道,一向自命独步江南,未逢敌手,岂知今日这年轻人只凭一双赤手,所着之处尽是自己周身要穴,而且来势凌厉,手法巧妙,自己判官笔左遮右拦,使尽浑身解数,犹自守不周全。

十招之间,他已额头见汗,不禁想道:

这小子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岁上下,就算他出娘胎便起始学武,也不过二十年,却如何恁地厉害?

那一边言立本数拽不动,忽地心生毒计,索性撒手将软鞭交到段拂手中,右手向怀中掏摸,使个“凤凰单展翅”之势,“嗤嗤”声响,十余枚小箭成扇面形狠打到。

段拂虽没将他瞧在眼中,但听小箭破空之声甚是凌厉,也不敢过于轻慢,挽住名鞭梢作几个圈子,将小箭一一震开。

这时中盘风声作响,却是吴政才回过神来,抡动长柄金瓜锤恶狠打到。

段拂笑道:“这次可拿稳啦!”竟自不避不让,只将肚腹一吸,让过锤头,挥掌猛击在锤柄正中,使的正是“降龙十八掌”的一招“时乘六龙”。

这一掌拍下,碗口粗的松树犹被击作六片,那吴政武功纵也称得上“精纯”,却哪里抵受得住?

当即虎口震裂,双臂发麻,“扑通”一声,那长柄金瓜锤又落在地上。

段拂念至腿至,飞起一脚,正挑在锤头之上。那柄金瓜锤掉头而起,直如活了一般,裹挟着风雷之声向吴政迎面撞来。

吴政面如土色,总算他苦练武功二十几年,危急之际,一个“倒插柳”之势,弯腰成环,那柄锤风疾雷迅,从他头上飞过,耳听得“啊呀”一声惨叫,却是外圈一人武功较弱,被锤头撞正前心,口喷鲜血,栽倒在地。

段拂这时挥洒如意,举手投足间连连创敌,心情甚是快美,蓦地里长啸一声,掷下牛皮软鞭,浑似饿虎出林,直撞入人丛之中,眨眼之间,已向周围敌人连出重手。

这些人只觉眼花缭乱,浑似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却哪里辨出他的掌式来路?

甫拆得七八招,又有两人长声惨叫,一个被段拂点正穴道,僵立当地,一个被击中一掌,抛出圈外。

这时圈中还余下五人与段拂厮拼,各人虽奋力抵挡,却均觉一股寒气自脚底心直透上来,除言立本外,均暗恨为何受了这家伙的怂恿,巴巴地赶来趟这趟浑水。

想到此处,均是心怯手慢,已萌退意,身形慢慢向外散去。

段拂看出他们心意,笑道:“现在走已经晚啦!”抖擞精神,将一套“降龙十八掌”使得招招有如龙飞凤舞,刀削斧刻。

五人只觉一股大力有若急漩湍涡,又好似狂风巨浪,将自己裹在正中,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势头东倒西歪,跌跌撞撞,便好似喝醉了酒一般。

段拂长笑声中,又有两人被他挥掌击飞,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却更不停留,顺势一掌劈向吴政。

吴政眼见这一掌来得奇快,避无可避,只好硬起头皮,双掌猛击出去。

他号称“短霸王”,自是天生神力,拳脚功夫也以刚猛为主,曾一拳毙过一头大牯牛,因此上博得了这个外号。

这时双拳与段拂单掌一接,便觉一股大力推上手臂,“喀喀”两响,臂骨断折,一个精壮身躯飞出三丈开外,

戚得金见了他这一掌威势,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但见他掌击吴政,背心露出的空门恰恰正对自己,心念电闪之间,挥笔插了上去。

岂知段拂这一下正是诱招,耳听得背后微有风声,更不回头,反手一招“神龙摆尾”劈了过去,这二招方法古怪,又是势疾力重,戚得金哪里躲得过?

“啪”的一响,手腕早被劈中,只觉痛入骨髓,似乎骨头却已被他劈得粉碎。

他情急拼命,飞起双腿踢来,段拂叹了口气道:“这是何苦!”四字说完,已侧身让过他三下猛踢,俯身拾起他掉落在地下的判官笔,插入了他的“鼠蹊穴”。

段拂虽不知他们来头,但见他们与言立本蛇鼠一窝,知道绝非善人,出手自比平时重些,但没要了他们性命,毕竟也还是手下容情。

言立本在一旁看得清楚,眼见他兔起鹘落,还没到半炷香的工夫,自己带来的人已是全军覆没。

至于为何自己至今安然无恙这一件,他倒也还有自知之明,心知并非自己功夫有甚独到之处,只怕还是这小子要将自己留到最后,专心致志地来收拾。

想到这一节,他啊里还有心思恋战?

当下双袖齐动,竟在抖手间打出二十余口丧门钉,足下更不少停,一个后翻,身形如箭,向着后边无人之处疾疾遁去。

戚得金等躺在地下看在眼中,无不勃然大怒,心道:

这个狼心狗肺的臭贼,我们为他拼死拼活,他却独自逃走,忒也没有义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