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待他亲口证实,饶是关关已猜到几分,仍不禁大吃一惊。

邓九公那份震骇就更加不用提了,只见他须发皆动,张大了口合不犹来,半日才道:

“拂儿,你说甚么?司徒恩是你师父?他竟然没死?司徒水照便是他?你是罗天府的人?……”

这一瞬之间,他的脑中闪过了数十个疑问,也不知先问哪一个好了。

段拂喟然长叹,道:“邓爷爷,我原要等你讲完自己的故事,便要告诉你自己的事情,怎知奇变横生,事情竟然变到这种结果,我既没料到,也不愿相信……”

当下便将自己随司徒水照学艺十七年,艺成下山,司徒水照派他到天河水坞卧底,事竟不果,又遣人追杀,天河水坞因而被毁等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未了道:

“邓爷爷,你所说的司徒照的形象与我师父司徒水照吻合,他平素里温文尔雅,可是笑意中藏有凶猛之态。这等特征须是别人假冒不来的。”

邓九公沉吟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两个人生得相似倒也大有可能,拂儿,你可还有别的证据么?”

段拂道:“若非疑点忒多,我也绝不会怀疑自己恩师是杀父仇人。

“我师父左眉上有三道黑色疤痕,虽然甚浅,却可看得出来。

“我曾问他这三道伤疤的来历,他只淡淡地说是被仇人所伤,再问便不多说了。

“另外,我师父僻居深山,从不与人来往,哦,十六岁那一年,忽然有人送来一封信给他。

“师父收信的时候,我恰恰随侍座前,只见封皮上写道:‘恩兄亲启’四个大字。记得当时师父瞥了我一眼,用身子挡着将信看完,就随送信人出去了。

“这次师父一去半年有余,回来时显得极是疲惫。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便问师父送信的人是谁派来的,师父怎样对他有恩。

“我自觉这话问得平常,可是师父忽地勃然大怒,不许我再多说一字。我随侍师父十七年,他极少对我疾言厉色,而且这一次火发得莫名其妙,所以我至今也还记得……

“现在想来,这‘恩兄’二字不是作‘施恩’的意思解,而是我师父司徒水照的原名就叫做司徒恩!”

他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听得邓九公和关关不住点头。

关关道:“若是果真如此,我们就可以解释为何你师父只因你一件事做得不对,便即翻脸不认人,派来三位巡使监视追杀于你。只因你是他仇人之子,他还是放不下心来。”

段拂点了点头,道:“现下我头脑已经清楚了。我想师父……”

关关插上道:“他是你杀父仇人,你还叫他师父?”

段拂苦苦一笑道:“这么多年叫得惯了,再说即便他是我杀父仇人,我也终归是他养大的。

“一身功夫也是跟他学的,叫他一声师父也不算亏……我想师父当年领人去杀我全家,本来杀我也是易如反掌,可不知因为什么——大概因为我学武的根骨也不错罢,师父总是这样夸我——最后悬崖勒马,将我掳走。

“他在我身上费心不少,实指望我能成为他一个有力的

臂助,但是对我终究放不下心,所以一见我行事不力,便大失所望,派人杀我……这一切可全都叫我想通了。”

他口中虽说想通了,脸上却殊无欢愉之意,心中恍如坠了一颗铅块般,重得发痛。

邓九公忽然道:“拂儿,你说你师父接到那封信是哪年?”

段拂道:“是我十六岁那一年,那是六年前罢?”

邓九公沉思片刻,蓦地一拍大腿,眼睛一亮,道:“这就是了。”

段拂和关关不明他意何所指,静等着他说下去。

邓九公道:“十七年前,司徒恩的尸首在琼州被发现时,我丐帮的一个七代弟子曾亲眼目睹。

“据他回报,尸首面目不清,但因有司徒恩的朋友在旁指证,才得确认是他。

“当时武林中无人怀疑他已死去,可是六年前,嗯,那是四月到九月之间罢,武林中突然出了几件无头巨案。

“一件是武威镖局运送的一票二百八十万两镖银和一批花红珠宝被劫,总值在七百万两以上,镖头和趟子手尽数被杀,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另一件是山西大谷‘平通和’钱庄遭劫,共失黄金六万余两银票四百七十万两,山西通省钱庄业的镇行之宝一百二十颗东珠串也同时被劫走,单只这东珠串价值便在七百万两以上。

“钱庄自掌柜雷履泰以下一百三十三口尽数毙命,其中女眷四十一人,皆是先奸后杀。

“第三件是朝廷运往辽东的官银在维扬遭劫,总数逾两千万两。

“护银官兵死伤大半,生者仅知劫银者乃是十个蒙面人,俱各武功奇高,下手极其狠辣。

“其中一个兵丁听到个蒙面人道:‘司徒大哥,已经得手了,下令撤罢。’

“这几件无头巨案目标都是为了劫财,但杀伤人命太过惨酷,武林中人人扼腕。

“只是这些人做了这几票便像钻进了地缝儿一样,再也无影无踪了。

“我当时便觉这批人作案的手法与十一年前你家的惨案相似,虽然那兵丁听见有人叫‘司徒大哥’可也从没疑心到司徒恩头上。

“现在想来,这几件案子发生的时间恰与拂儿所说司徒水照出门的时间吻合,十有八九便是他们做的了。

“可是那司徒恩的武功虽也不坏,毕竟还照现下拂儿你差着一大截,他又是怎么学到这一身高超功夫,又怎么当上这武林中最为神秘莫测的罗天府主的呢?”

三人百般猜测,均是不得要领,但是司徒恩便是司徒水照,就是段拂的杀父仇人这一节都已深信不疑。

段拂切齿道:“司徒水照养我成人,虽不能说没有恩德,但我一家均是被他所害,不报此仇,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只可惜我武功低慢,连他座下的四大巡使也打不过,更不知何日才能见到仇人授首!”

他性情素来坚毅,可是想到司徒水照武功之高,势力之大,也不由得满腹烦难。

邓九公呵呵笑道:“拂儿!你既有此心,便已先成功了一半。武功不好,可以练,可以学嘛。

“司徒水照是人,你也是人,他能学得那么高的功夫,咱们为何便学不

到?”

段拂一听此言,豪言登生,一声长啸喷薄而出,道:“邓爷爷之言不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终有一日,我能查出这些作下血案之人,然后直闯罗天府,取下司徒水照的人头,以祭奠我爹娘在天之灵!”

关关见他一张脸上全是豪迈之色,知道他解开了这个心结,情不自禁地代他高兴,但隐隐地又觉害怕,知道在这几句平凡的誓言后面,不知要包含着多少腥风血雨,拚搏斗杀……

邓九公甚是欣慰,呵呵笑道:“拂儿!我临得老来,还能见到你这样一个佳子弟,委实是大畅所怀。

“我知道你是个有骨气、有出息的孩子,这等报仇大事绝不愿假手旁人,不过邓爷爷手里有几套功夫,想要传给你,这总有益无害罢!

“唉!也算是我对于廷尽了一点心意!”说到此处,又不自禁地有些伤感。

这是邓九公第二次提起传授武功,先前他在言语中露出口风,但段拂想邓爷爷虽然武功卓绝,自己毕竟是罗天府门下的弟子,不禀问师尊,却也不便学别人的功夫。

及到此时,他已全然明白九公是一片古道热肠,知道自己不是司徒水照的敌手,才要再传自己功夫。

他虽不知邓九公武功究竟若何,但司徒水照看重在先,自己亲身经历在后,何况邓九公以名相变为丐帮帮主,所谓“学究天人之际”,乃是大智大慧之人,这等人不学武则罢,学武则必可为一代宗师,一世英雄,比之现时的自己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当下喜孜孜地拜倒在地,道:“邓爷爷一片好意,此是拂儿可遇不可求之福缘,敢不如命?”

邓九公捋须微笑,坦然受了他这几拜,待得他站起身来,忽地叹口气道:

“我师父宫六爷临殁之际,嘱托我要找个好的传人,将丐帮这副重担子传下去,可惜丐帮人数虽多,却没有真正出类拔萃的人才。

“像‘降龙十八掌’这样的功夫,一般人还可领悟,‘打狗棒法’精微无匹,就没有几个人能学啦,至于我新创的这套功夫,更需要文武兼资,内外双修之人才能学得。

“这样的人在丐帮中哪里找去?拂儿,你耐着性子些,邓爷爷便一股脑儿地将这些功夫都传了给你,否则再过几年,我两腿一蹬,世上便再没有这套功夫啦!”

他自宰相而变乞丐,竟可心安理得,可是说到生死大事,仍不免有伤感之意。

这些伤感一闪而过,邓九公忽地展颜笑道:“拂儿媳妇儿!说了这好半日,我这馋虫又在肚中蠢蠢欲动啦,你还有甚么拿手的好菜要孝敬爷爷啊?”

此言一出,段拂面上不禁一热,关关更是满脸飞霞,嗔道:

“爷爷你再敢胡说八道,就别指望吃到我的菜!”

邓九公笑道:“啊哟!好厉害!拂儿!你这个媳妇儿不好惹,我可不敢再得罪她啦,否则五脏神不把我闹个半死才算怪呢!”

关关“扑哧”一笑,转身道:“爷爷,你教他功夫罢,我去做菜啦!”说着话,宛若蝴蝶穿花,早去得远了。

邓九公望着关关的背影,忽地正色道:“拂儿!你这个媳妇儿不错,可要好好待她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