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断肠人去自经年

我诧异的回头望去,却见淑娴长公主系着一件大红斗篷向我走来,她神情冷傲,看我的眼神依旧淡漠,我也站起身直直的迎视她的视线,她失神的看了我许久,却忽然向我欠身拜倒,我一时难以置信,淑娴长公主与父皇的异母兄妹,算来我还应该叫她一声姑姑。如今她竟然向我下拜,一时之间只觉得局促不安,“长公主快快请起!”我赶忙弯身扶起她。

淑娴长公主却摇头婉拒,眉间凄然,只是道:“今日求你帮我一个忙可好?”

我怔怔的看着她,她只是垂泪,“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有隐疾,自皇嫂的事情一出,他的病也愈加厉害,前几日太医说他已是油尽灯枯了,我今日来见你,是想求你冒充一个人去见他最后一面。我知道,以前的事是我小肚鸡肠,如今无颜求得你能原谅,只求你能够看在他也曾在皇兄面前为你求过情让你脱离牢狱之灾的份上,圆了他这最后一个心愿好吗?”

王宵病重的消息半个月前我就已经听殷祁说起过,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般严重,我惊疑的看着眼前这个昔日高贵的不可一世的女子在我面前悲伤无助的神情,终于轻轻点头,“你要我假冒谁?”

她欣喜的抬头,止住泪意,“是唐漱玉。”

我皱了皱眉,淑娴长公主见状苦笑道:“这个叫唐漱玉的女子已经在十多年前就已经离世,如今他心心念念拖了这么多日,就是对当年的事情心存愧疚,久久不能释怀。”

“你要我怎么做?”

她垂下眸,声音暗涩:“等下见到他的时候你就告诉他,你已经原谅了他,就足矣了。”

“就这么简单?”

淑娴长公主点头,轻轻抬手拭去了眼眶的泪迹,“太医说他也就在这两天了,今日已是回光返照,方才我走时他又咯了好几口血,事不宜迟,你现在就随我过去好吗?”

我点头微叹着站起身,淑娴长公主感激的看着我,终于轻声道:“谢谢你!其实你是一个好姑娘。”

我淡淡的笑了笑,只是道:“走吧!”

安信侯府的门前,我被侍女搀扶着下了马车,我抬头看着门口的石狮,心头忽然蓦地一缕悲凉轻轻慢慢的蔓延开来,我随淑娴长公主穿过重重院落长廊,来到一处雅致的厢房前,淑娴长公主敛去了脸上的悲伤,在门口止住了脚步,从怀里取出一方丝帕递给了我,她眼神晦暗,看着我轻声道:“这是唐漱玉当年的遗物,你带上先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点了点头,随即推开门走进了房,一股浓浓的『药』香混合着木兰花香熏香气息扑面而来,弥漫在房里,里面薄薄的纱帘里传来男子沉重的咳嗽声,我举步走了过去,却见里面的病榻上王宵一身白衣素袍斜躺在上面,用帕子捂住唇剧烈的咳着,苍白的脸庞泛着一种几近虚幻的苍白,毫无血『色』。

这个素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男子此刻虚弱的如同一片即将凋落的枯叶在秋风中飘零,我微叹着上前轻轻为他拍着背。他的声音暗哑,“淑娴,我不是让你下去休息的么,怎么又……”他不经意抬头,正好对上了我的视线,乍一恍惚,眼神许久又落到我手上的丝帕上,只是失神的看着我许久才喃喃自语,“玉儿,真的是你回来了么?”

那声音带着一丝惊喜,带着一缕苍凉,一股浓烈的愧疚,却绝望的几乎快要扼住人的颈脖,不能呼吸!我强自对着他莞尔一笑,点头道:“是,我回来了。”

他释怀的笑了笑,声音微弱,小心的问道:“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一定还在怪我吧!”

我看着他的神情,轻轻摇头,“我早已经不怪你了。”

王宵眉间惊喜,猛地又剧烈的咳嗽,半响方才轻喘着似不可置信般问道:“玉儿,你真的不怪我了吗?”

我笑着向他点头,“我不怪你!”

王宵浅浅的笑着,只是紧紧抓住我的手,生怕我再离开,他的眼神痴痴的看着我,神情『迷』茫恍惚,喃喃道:“如今,我这副身子看来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玉儿,还记得那年我们在京城的初遇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你明媚飞扬的笑容,你调皮促狭的神情,呵呵,玉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的青春年华,我却已经老了。”

我静静的听着他喃喃的诉说,苦涩的笑着,他直直看着我,眉间满是满足的笑意,刚要开口说着什么,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捂唇的洁白丝帕上浸出一大片刺目的血迹,我惊呼道:“你吐血了!”

王宵微微的摆手,“不碍事,我已经习惯了。”我心头一酸,只是无声的看着他轻喘着缓缓微阖上双眼,他的声音低不可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祈求能够得到你的原谅,玉儿,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不该让大姐来利用你,让你犯下了滔天大罪,不得不逃去西域,最后被你师父责罚,而我,却负了你,转而娶了淑娴,这数十年来,也是她一直陪在我身旁,我已经不能负她,我这一生,已经欠你太多太多了,现在连最初的那份衷情也随之给了淑娴,有愧于你当年的真心,而最最不该的就是让大姐劝服你去做那件事……”

“什么事?”我轻声试探问道,王宵虚弱的努力扯出一丝笑意,声音低不可闻,“傻丫头,自然是先帝的那件事了,当初我不该,不该,不该让你……”王宵的手指渐渐冰凉,声音也一分一分的微弱下去,他的嘴唇微微的蠕动,我俯下身凑近细听,却只听见他渐渐虚无的呼吸声,我坐起身试着低低的唤了一声,“侯爷?侯爷?”

王宵双目紧紧闭上,羽翼一般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最后终于缓缓停滞,他手上的翠绿的玉扳指蓦地悄然滑落,咕噜咕噜在光滑的地板上滚了老远,我看着那扳指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最终缓缓停滞,静止在地上不再动弹,这才回过神,颤抖着将手指贴近他的鼻尖,许久才轻轻的收回了手。

外面的淑娴长公主听见动静一把推开了房门,她满目彻骨的悲痛,只是缓缓一步一步走近榻上的王宵,近前才双腿一软跪在了榻前,直直的看着榻上双眼紧闭的王宵,眼泪滚滚落下,双肩不住的颤抖,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抬头痴痴的看着王宵,颤抖着握着王宵苍白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凄然道:“这么多年过去,你终于还是解脱了,不用日夜再受良心的谴责,可是没了你,我独自一人活在这个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我忍住泪意,轻声安慰道:“侯爷已经释然而去,长公主请节哀顺变。”

淑娴长公主惨笑着抬头看着我,潸然落泪,哽咽道:“今日谢谢你能来替他开解这个心结,如今他人已逝去,此生我也了无牵挂,多谢王妃今日成全!”

她转即郑重向我施了一礼,我惶恐的站起身轻轻扶起她,淑娴长公主深深的看着我,低头看了看王宵的遗容,那神情无比的眷念与哀伤,良久,从怀里猛地取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我还未来得及开口阻止,却见她已狠狠的对准胸口刺下,殷红的鲜血从她的胸口喷涌而出,浸红了她玫瑰紫的衣衫,那上面大朵大朵的牡丹被鲜血染红,格外的妖冶美丽!

我失声惊呼,“长公主!”

她眉间满是温婉的笑意,“你不必惊慌,没有他,我一个人活着也是无趣,如今去了也好,免得还要日夜受那良心的谴责!”

她的呼吸哽咽着,转头颤抖的抬手抚上榻上王宵俊雅的眉目,轻声道:“你孤独了半辈子都有我陪伴,如今你去了,我,亦誓死追随!”

她的嘴角流出鲜血,面上却是笑靥如花,轻颤着闭上的眼睛,缓缓倒在王宵的榻前,手中仍旧紧紧握着王宵的手,渐渐停止了呼吸。

我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相依死去,心中如刀割般绞痛,良久才低低的哭出了声来,

十一月初七,安信侯王宵病逝于家宅,他唯一的妻子淑娴长公主也随之殉情,王氏一族最后的支柱憾然倒塌,而我,在他临终前扮演了一次漱玉的角『色』,我的心头却仍然疑『惑』那日王宵没有说完的那句话,到底那件滔天大罪是什么?先帝的那件事——

心头千回百转,先帝高宗是我的皇爷爷,我还未出生他就已经薨逝,先帝一朝的事在宫中一向是讳莫如深的秘闻,宫人们只要一提起先帝也立刻是变了脸『色』,昔日我虽然对这位神秘的皇爷爷的了解也仅仅是从皇『奶』『奶』孝慈太后那里寥寥数语和老宫人们四下悄悄的议论,传说中先帝晚年残暴不仁,嗜杀戮,好酷刑,甚至在他临终前的半个时辰,他还下旨活剐了一名妃嫔!

我想起大内监牢时所遇到的那名内监当时对我说的那番奇奇怪怪的话语,再一联系王宵所说,心头的那团疑云久久挥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