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内科的icu病房上面亮着浅蓝色的灯,有几位家属神色焦急的张望着里面,有人不时落下泪来。殢殩獍晓

不过是一扇门,隔着却是未知的生死。

沈亦晨一手提着外套,一手小臂上裹着层层的白纱布,上面还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两人的步子很慢,就要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沈亦晨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抿着唇站在原地,不肯再向前走。

郁欢踱到他身边,轻声问:“怎么了?缢”

“我怕看到我最害怕的一幕……”

他的目光定定的望着幽色的灯光,心里有着无以名状的恐惧,拎在手里的外套一点一点被攥紧,他始终不敢向前一步。

郁欢低头想了想,最终把手指缠绕在他的手里,却触到了他手心细密的虚汗宠。

“放心,有我在。”她仰头看他,不知道这么轻浅的两个字,是否能以他一些勇气,让他面对接下来的苦楚。

沈亦晨用力的攥着她的手,很疼,她却感受到了他的恐惧。

没有人能比她更懂他此刻的脆弱和无助,曾几何时,她也曾站在病房外,戚戚的盼着里面的情况,又害怕看到医生出来对她说,好好陪着病人度过最后的时光吧。

那时她面对的是亲爱的母亲,如今面对的是他的父亲。

他终是要面对的,生离死别是最正常不过的事,逃避也无济于事。

沈亦晨仰起头做了个深呼吸,牵着郁欢缓缓走向病房的门外。

一如几年前一样,父亲沉静的躺在病**,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嘴上带着呼吸器,有温热的气息笼罩在透明的呼吸罩上,旁边的心电图还在顽强的波动着,他终于能确定父亲还是好好的。

对于父亲的身体,沈亦晨很清楚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医生很早以前就对他强调过,父亲如果出于激动状态,很有可能诱发心绞痛甚至心肌梗塞。

他是太急于求成了,迫切的想要除掉赵振铭这根拦路草,以至于将他们一家三代伤了个尽。

“放心,爸爸不会有事的。”她轻轻地攥了攥他的手,视线直直的望着里面的老人。

原本的风华和狠戾,如今都幻化成了沧桑的憔悴,他再也不是那个叱咤商场的男人,时过境迁,他只想要儿孙环绕的天伦之乐,却一再的生出事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们在病房外站了许久,直到沈亦晨被各种打击冲击得脑子嗡嗡直响,才终于肯转过头。

安然还在病房,他们需要先接好孩子回家,再来看沈世平。

孩子睡得很安稳,郁欢把孩子安顿好之后,坐在床边,心疼的抚摸着他的脖子,不敢想赵振铭的刀如果当时真的划下去,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但是好在孩子安然无恙,可是他却受了伤。

她后来总是能想起沈亦晨向她要的那句话。

郁欢,说你担心我。

她不知道他是早已知道了自己会受伤还是怎样,可是当他脱下外套的那一刻,触目惊心的鲜红染了他的衬衣,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呼吸都在那一刻被掠夺了。

慌乱,心疼,恐惧,那些奔腾的思绪充斥着她的脑子,让她想不到别的。

夜晚的沈园总是很空寂的,郁欢在楼上转了一圈都没有发现沈亦晨的身影,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忧。

莫非是出去喝酒了?可是怎么不说一声?

她打开每一个房间的门,最终推开了他的房门,屋里漆黑一片,薄凉的月光洒在他的**,郁欢怔怔的看着他平展的大床,沈亦晨大字型的躺在**,用手臂挡在眼睛上。

忽然传来吸鼻子的声音,郁欢愣了一下,伸手去开墙壁上的开关,却传来一声低哑的制止,“别开!”

她没有见过他这样颓然的样子,记忆里的他总是固执而霸道,即便有脆弱的时候,也从不暴露在别人面前。

她轻轻的坐过去坐在他身边,抬手搭在他的身上,声音轻的几乎微不可闻,“亦晨……”

仿佛加重一点音,就会惊扰到他一样。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伤口还在疼吗?”

“欢欢。”他仰面对着天花板,手遮在自己的脸上,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的薄唇像是锋利的刀片,显得那么清洌,“当初……岳父去世的时候,你一定也很怕吧?”

他一定是很担心父亲的身体,郁欢叹了口气,轻轻的点了点头,“很怕。当时我爸从抢救到过世,时间太短,短到我来不及反应,医生就只扔给我几个冷冰冰的字,我们已经尽力了。”

当初的声嘶力竭,泪流满面,至今想起来仍然那么清晰,仿佛还像是刚发生不久一样,可是转眼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你当时,是不是很恨我?”

“是。”她答得果断而诚实,“我那时很恨你,就是很真实的恨意,没有嫌弃,没有讨厌,就是明明白白的憎恨。我恨你在最后一刻给我留了这么深的一个回忆,恨你打电话不接,恨你让我爸带着遗憾离世……从来没有那么一刻,我那么恨你,但是也更恨自己,恨自己爱上你。”

她后来一直不敢回想见父亲的最后一面,父亲撑着一口气,气息奄奄的说,叫亦晨来……我要见他……

“欢欢。”他哽咽了一下,“对不起……我当时不在你身边,可是那时我手机没带,我没有接到你的电话……”

其实后来他从南非回来,语音信箱里有好几条她的留言,从哭着让他回来,到后来的乞求,每一个字眼都让他窒息一样的疼。

可是那时已经晚了,她已经被告知葬身大海,从此再也不会有一个女人言笑晏晏的叫他“亦晨”。

鼻头有些泛酸,郁欢吸了吸鼻子,声音低哑道:“算了,都过去了。”

“我是不是很失败?”

他突如其来的话,让郁欢一愣,下一秒便抢着应道:“怎么会……”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也没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仍然维持着自己的姿势,却没头没脑的说了这样的话。

“我没有当一个好儿子,也没有做一个好丈夫,更没有成为一个好父亲。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成功的,年少的时候,我曾获得过很多荣誉,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正视过那些绒面的小红本。他从不出席我任何家长会,每一次都是我妈去,我一直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努力,所以拼命的出风头,以为这样能博得父亲的喜爱,可是他仍然是那副样子。”“他的心里只有公司和他的帝国,从来不曾在意过我和我妈,我讨厌他那副冷淡漠然的样子,可是越大,我的性子却越像他。孤傲冷漠,不可一世,甚至目空一切,当然也包括他。我曾想,既然他不在意我,那么我怎么潇洒堕落,他应该都无所谓。我跟人玩赛车,甚至煽动靖谦他们几个逃了高考,我做尽他一切讨厌的事,终于成功的激怒了他,他把我从琏城抓回来,咬牙切齿的把我打了一顿。他一个当过兵的人,抬腿踹在我背上,差点踹掉了我半条命。后来他关了我好几天的禁闭,饿得我头晕眼花,却始终不肯和他低头认错。”

他哽咽了一下,拿开手,侧脸看了看外面的月光,才发现今天的月亮格外的圆。

原来是十六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他却错过了和父亲相坐的日子。

想起年少对峙的日子,他忽然发觉自己浑的厉害。

他处于一个少年叛逆的青春期,可是面对的却是固执而强硬的父亲。

“后来还是我妈从中调解,偷偷买了他喜欢的紫砂茶壶,以我的名义给了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的那么开心,眼里是满满的喜悦和欣慰,发自内心的欣喜,那个壶子一直到现在他都在用,我对他不敬的时候,他总是抚着那个茶壶唉声叹气,眼里充满了失望。”

“我们父子彻底决裂,是在我妈过世之后。我一直记得那一天,那是一个雨天,外面下着很大的雨,他去外面应酬,回来身上带着酒气和香水味,我妈很生气,和他大吵了一架,他喝了酒,醉醺醺的,我妈哭着说他没心没肺,他甩开我妈的手,说我妈无理取闹。”

“外面是声声震耳的雷声,闪电一再的从晦暗的天空上劈下,我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看着我妈冲上去拉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推了一把。我妈坐在了地上,他一个人径自上了楼,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也只是轻轻的瞟了我一眼。”

“我妈坐在客厅的地上,哭的声嘶力竭,最后忽然站起来,拿着车钥匙冲出去了。”

“再后来……医院打来电话,让我们去认尸……”

“电话是我接的,我一直记得对方冷冰冰的话,他说的是认尸,不是认人。我妈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就已经没了……”

沈亦晨重重的抽泣了一声,郁欢看到他的双眼通红,眼里已经聚满了水波,有眼泪顺着眼角滑了出来,落在了他黑密的鬓发之间。

“亦晨……”她也哭了,哽咽的泣不成声,弯身转过去揽住他的头,两人的头紧紧地挨在一起,那么痛。

“后来我们去了太平间,我妈那么爱美的一个人,却在车祸里几乎毁了容。我看我爸浑身瘫软,几乎站都站不稳,却始终没有上去扶他一把。我妈没了之后,我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他每天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我从来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有一次喝醉了酒,迷迷糊糊的走进了我的房间,摸着我的脸和我说对不起,他说他没有对不起这个家,那天也只是有个名媛多灌了他两杯,却没想到出了这种事……”

“我一直和童非玩赛车,他知道我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他,因为我妈就是出车祸才离世的,他想制止,可是心里对我有亏欠,怎么也制止不住我的任性。”

沈亦晨的手环上她的背,声音嘶哑的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再后来,是因为你。”他转过头看向她,眼里有着后悔和苦涩,“你离开后,我想了很久,其实我对乔安娜并不能算爱。那时我刚被董事会罢免,每天都是颓丧低迷,我喜欢她的花言巧语,喜欢她的奉承迎合,所以我也愿意对她好,我以为那就是爱了,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大男子主义的满足。”

他说着,拉过她纤细的手,细细的摩挲着,又展开自己的手指,和她十指相握,那么缠绵。

如果能一直拉着这只手,他的余生,该过得有多完满?

“如果当初能早点遇到你,是不是会有一些不一样呢?”

郁欢猛地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可是他却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可是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也没有好好珍惜,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错过了最好的爱情……你现在已经是向锦笙的女朋友了,说这么多也无济于事了……”

她的眼睛泛着红,眼底有泪波动,她想和他说,其实他们很早以前就见过了,可是他也说了,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了。

沈亦晨挪了挪身子,把头枕在她的腿上,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外面的月光,她忽然想起了一句诗,不太合这样的场合,却很合她的心情。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郁欢的手拨撩着他浓密的黑发,眼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他又往她的怀里凑了凑,伸开手臂紧紧地环住她的腰,像是一个孩子一样,汲取着自己想要的安慰。

她记得谁说过,其实每个男人的骨子里都有一个孩子的天性。

郁欢紧紧地抱着他的身体,两个人像是交缠在一起互相取暖的兽,她懂他的痛楚和无助。

一直都懂。

他把自己埋在她的怀里,很久之后,才闷闷地说:“向锦笙是不是要回来了?”

她没有答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守护在她身边的人就要回来了,她也要回到那个人身边了。

“欢欢。”

“嗯?”

“我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个事?在我爸脱离危险期之前……你可不可以陪在我身边?”的声音很低,带着浅浅的乞求,郁欢一顿,“我……”

“你放心,时间到了,我马上就会放手,不会纠缠你的,我知道你们……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只是需要有一个人在我身边,给我一些支持。”

他说的那么悲戚无助,让郁欢不答应,只是简单的思索了一下,她便重重的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楼在她腰间的手又紧了紧,沈亦晨握在她的怀里,闷声道:“欢欢,谢谢你。”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那也是她叫过“爸爸”的人,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坐视不管,可是他却已经学会了和她说谢谢。

月色凉薄,郁欢抱着怀里的男人,想尽全力给他一些支持,可是她却不知道,这一刻,如果她能全心全意的在他身边,那才是最大的支持。

沈亦晨忽然想起一句话。

你是我借来的幸福,镜花水月,若即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