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说来就来了。WWw。QUAbEn-XIAoShUo。Com下午太阳还高得很呢村里村外就响起了隆隆的鞭炮声随处都可以闻到浓烈的火药气味。家家户户不是忙着包饺子就是忙着张贴春联街上除了上林的人很少有人走动。

学智领着两个弟弟在张贴春联。桂晴在厨房里忙碌一阵子就情不自禁地跑到大门口瞧瞧。她那张一贯挂着微笑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不安神色。还是学智最了解母亲的心思他一边干活一边很随便地嚷嚷着:“妈我爸准又是多喝了两杯。您想呀这大过年的谁家没有现成的酒和菜呀!我爸为了让人家全家高兴连年都过不肃清人家能不感动吗?一感动能不留他多喝几杯吗?不过我爸不会喝醉的我们说好了天黑以前还要一块从林地上赶回来呢。”桂晴冲他笑笑什么也没说转头又回厨房里去了。

学智在门扇上抹好了糨糊把一块对联只轻轻地沾了个头然后吩咐学敏:“你仔细看看正不正?”“左边再往下一点儿太往下了再往上一点儿好了。”学智使劲地按上怕不结实又用干净笤帚整个地扫了一遍。他正要在另一块门扇上抹糨糊突然刚贴好的春联被谁“唰”地一把撕掉。学智不由得回过头去原来是父亲。

“什么‘上级政策好’‘社员幸福多’!纯粹放***狗屁。把这些春联全部给我烧了你给我重写。”鲍福气嘟嘟地说他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浓浓的酒气。

学敏和学会一看情况不好吓得一个个贼头鼠脑地跑回家去了。只有学智可怜地站在那里他实在不敢想究竟是自己错了还是编写春联的人错了。

“我的话你听到了吗?回去给我重写。你不是总以为自己的文才出众吗?那好你今天就写给我看要是写不好趁早把你那一堆破书烧掉。”说完鲍福推着自行车独自回家了。

直到这时学智才现父亲是骑着空自行车来的照相机却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他不敢多问只好低垂着脑袋跟了进去。

桂晴看到鲍福不高兴的样子也不便多问只给他倒了一杯水什么话也没说。

撕好了红纸调好了墨汁学智胆怯地问:“爸你让我写什么内容?”

是啊写什么内容?鲍福一时语塞起来。他搔了半天头皮才支吾道:“我……我也不知该写啥内容反正不能写政治方面的这些东西我恶心透了。”他又想了一会子忽然一拍脑门:“这样吧你写写家庭方面的就说咱们的家庭是最和睦的而外面的形势却乱七八糟。外面无论有多乱咱们的家庭都是和睦的。他们搞他们的政治咱们过咱们的日子。我要让那些热衷于搞政治的人看看到底是为名利奔波重要还是为家庭幸福忙活重要?我的意思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爸。”学智胆怯地回答“可是写这样的内容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我说合适就合适。就这样写。”鲍福坚定地说。

学智略做思考然后用钢笔在信纸上写下这样的句子:

大门外熙熙攘攘吵吵闹闹都为名利忙碌;

小院里和和睦睦恩恩爱爱只愿天伦生欢。

“好。横批呢?”鲍福追问道。

“我家独春。”学智答道。

“好好。”鲍福连连称赞。

“不雅不雅。”学智笑道“我连平仄都没推敲好呢。”他不由得看看母亲的面色。

桂晴笑笑又摇摇头却不置可否。

“就这样写就这样写不要再改了。”鲍福显得十分高兴。

大家张贴完春联鲍福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长叹道:“倒霉呀今儿照相机被工商所的那几个小土崽子给扣了。”

桂晴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因为她早就料到要有这么一劫。只是没有想到劫难偏偏生在过年的当儿可见这群土匪也太缺德了。她尽力地掩盖着心中的不快试探地问:“那么你打算下一步咋办?”

“还能咋办?只有把那张王牌甩出去了!身为国家干部私下里跟农家姑娘勾勾搭搭这成何体统?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反正我偷*拍的这张照片就是铁证。我就不信在铁证面前他敢抵赖?所以我当场就告诉了他的人:你们咋给我扣的就咋给我乖乖送回家里去并且还得让你们的所长亲自跟着。”

“不行不行那样太莽撞。你就不想想历来官官相护你今天得罪的决不仅仅是一个谭所长其他部门的贪官有的是。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他们串通一气把你往死里整?再说谭所长就算栽在了你的手里那往后再调来人呢?鲍福咱们是做生意的况且又缺乏政策保护有关部门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不错了咱们何必自己堵自己的路啊?”

鲍福因为上午多喝了几杯不觉情绪有些高涨现在听了这番话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他低下头去呷了一口水喃喃地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事到如今该如何办才好?”

“我看咱还是找个人帮助协调协调吧。大不了咱服个软你就说那天喝高了酒得罪了弟兄们很过意不去。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也不会跟咱实在过不去。”桂晴道。

“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你没看见他们当时的嚣张样一个个呲牙咧嘴的就好像工商所是他们家开的似的。”

“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些小人咱得罪不起。俗话说:‘能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种麻烦事儿以后还会更多你得学会忍耐啊!”

鲍福埋下头去一声不响。屋里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

过了一会儿学智小心翼翼地说:“爸我倒有个想法不知您愿不愿意听?”

“干吗那么多的废话?又没人把你的嘴给堵上你说就是了。”自从学智出招让父亲摆脱矮老头的缠绕以后关于“大人说话的时候小孩子不要插嘴”的规定随即废除。在后来的日子里学智又为父亲出过几个怪招儿都令父亲瞠目结舌。鲍福暗暗地想江湖上的人都说我是最不按规矩出牌的人可这小毛孩子灵机一动比我的招儿都绝你简直就防不胜防他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

“前几天不是说我三舅的一位朋友来了吗?”

“又是你三舅。”鲍福打趣道“别不是像上次那样让你三舅拽过来几个人做做样子吧?这次咱遇到的对手可不像矮老头和马短腿那么好对付了。”

“我当然懂。……”

学智正要往下说忽见文氏气咻咻地走过来不满地说:“我说你们爷儿几个还要等到啥时候上林?这大过年的哪家不是赶早不赶晚?有啥事儿不能凑在晚上说吗?”

鲍福平日里最听不得母亲嘟噜。他一句话没说站起来就走。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上林的人就像赶集赶会那么多。他们都是成帮结队而来的。在林上并没有多少礼仪可讲只不过大家到每个坟头上烧上几张纸在林地的正中央放上一盘鞭炮就可以了至于磕头行礼什么的全免了。要说讲究也只有一点:女人不准上林。

鲍福带领着他的三个儿子做完了他们的事并没有像其他人家那样立即赶回家里去。鲍福站在林地中央充满感慨地对儿子们说:“上林有什么意义呢?刚才咱们烧下的纸钱你爷爷他们真的能收到吗?咱放响的鞭炮他们真的能听见吗?咱请他们回家过年他们真的能跟着咱们一块走吗?我看未必。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个恐怕村里真正相信这个的也不会太多。那么又是什么力量促使大家伙踊跃上林呢?我想这纯粹是活人在做样子……不仅做给自己看也做给别人看。做给自己看的目的就是要让更年轻的一代记清楚谁跟谁根儿上最近谁的老爷爷跟谁的爷爷是兄弟;做给别人看的目的无非就是想亮亮兵让更多的人看看谁家的人最多谁最能在村里吃得开。你们瞧瞧人家那林上多热闹啊!哪家上林的不是有几十口子之多呢?再看看咱们的林上就咱们爷儿四个。咱们孤单不孤单?可是尽管他们人多但混出息的并不多。我始终认为人不在多而在有没有出息。没出息人再多也不顶用你总不能光准备着跟人家打架吧?有出息咱就是一句话不说也没人敢欺负。所以我经常嘱咐你们千万要好好读书只有把书读好了将来做了官才算是光宗耀祖才算是出人头地。孩子们咱们的老祖宗都穷怕了只是到了我这一代才算是让‘穷’字断了根。说实在的我也没有混出息因为我最终没能弄个一官半职。我希望你们兄弟三个将来不仅要富还要贵。今儿我当着老祖宗的面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假如你们当中有混成中央委员的他就是一辈子不回这个家甚至跟我一刀两断我都认了。”

学智望着父亲充满漏*点的面孔既感到亲切又感到陌生。

按照惯例每年的年三十晚上昭懿、昭任、昭阗和鲍福兄弟四人要轮流做东举行酒会。兄弟们可以畅所欲言把一年来积压在心中的烦事儿和乐事儿都要吐出来。用他们的话来说烦事儿大伙儿可以共同承担乐事儿大伙儿可以共同分享。鲍福因近几年来生活有所改善故提出独自做东。昭懿提出抗议但因为不能违反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只好保留意见。不过今年情况有变鲍福跟昭阗分道扬镳了昭阗早早地就提出了退伙。

在一张方桌子的四边本来正好能容纳兄弟四人他们好的誓言一个都不能少用他们的话说这叫“四平八稳”。可是今年猛不丁儿的少了一个这使得气氛一开始显得很冷淡。鲍福敏锐地现了这一点他不失时机地把小圣叫来补了这个空缺。他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从今年开始小圣就坐在这个位置上。你的任务是:倒酒倒水布菜。”

大家很快便进入了角色。因为昭懿一贯沉默寡言所以酒桌上说话的人实质上就只有鲍福和昭任两人。前面说过这两人当面说话很少有投机之处即使在这难得的除夕之夜也免不了磕磕碰碰。他们之所以能彼此相容完全靠的是争吵之后的各自回味。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鲍福进了一趟京城很多新鲜事儿还没有来得及说看样子昭懿和昭任早把说话的主角推给了鲍福。在这个美好的夜晚一边品味着美酒佳肴一边聆听着来自京城的趣事儿那敢情比看一场大戏都过瘾他们何乐而不为!

鲍福的故事是从那天踏进省城火车站广场时开始的。在火车站的见闻他做了艺术性地取舍先把偶遇彩霞一事隐而不谈而把跟剪票员软磨硬泡的情节做了夸张性的渲染。这一场戏鲍福足足讲了两个小时而他从进火车站到坐上列车也总共花费了不到一个小时零五十分钟。

两人听了的确感到新鲜。外面不时地响起鞭炮声更加突显出浓浓的节日氛围。大家不由得杯来盏去气氛非常热烈。两人觉得京城的故事还会更精彩于是猛喝一杯酒用手掌抹抹嘴巴继续等待下文。

谁知鲍福刚提到“北京”二字神色就黯淡了:“嗨还是不提为好。”

“咋啦?”听意正浓的昭任一看鲍福伤神的样子非常扫兴“北京有啥不好?它总比咱们的省城更好些吧?”

“一言难尽哪。”鲍福独自干掉一杯脸上显露出一丝少有的苦相。等学智重新倒满了酒他才继续说:“京城好是好可它并不是咱们贫下中农去往的地儿啊!这话咱只能关起门来在家里说要是在外面说人家肯定会笑话咱。说句良心话我虽然没有见过大世面但毕竟比一般的群众见识广啊!不瞒两位大哥说我这次到了北京高兴的事儿一件都没有碰上烦心的事儿倒是碰了不少。先咱走在大街上甭管穿戴多么整齐总归都像个乡巴老。咱不服不行。你瞧人家那说话多流畅就跟电影上演的似的;可咱呢一张口就苯嘴笨舌的跟人家根本就搭不上帮。其实这还是小事儿更重要的是还是咱的见识浅。这一次我在北京总共住了才一个星期可是出的洋相比我过去三十多年出的都多。就说逛大街吧咱过去哪见过那么多的汽车!这乍一到了京城一眼望去那汽车就跟流水似的咱总觉得眼神不够用。在进京的第二天我刚从旅馆里走出来就现十字路口有那么多的人傻站着。我还以为谁在打架呢刚要问就看见那群人呼啦啦地都跑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那是在为汽车让路呢。我第一次进公园的时候看到那么多的老头儿、老太太在练武我就挺纳闷:他们的动作咋就这么慢呢?就算岁数大了点儿也总不至于跟撒网捕鱼似的吧!后来我听说他们打的那叫‘太极拳’想快也快不上去那是专门为强身壮体设计的。还有一件事儿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过年嘛大家图个热闹再者也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说反正你们俩又不会笑话我。我在旅馆安顿好以后忽然觉得肚子涨得难受就学着普通话别别扭扭地问人家服务员:‘请问茅子(即茅厕)在什么地方?’服务员一听愣了:‘同志您放心好了我们这里没有毛子。’我一听急了:‘没有茅子怎么能行呢?那不把人憋坏了吗?’服务员笑了:‘原来您问的是洗手间啊我还以为您问的是苏联人呢。’我还是整不明白:‘同志我不洗手我要解手。’服务员又笑了:‘卫生间就在您的房间里。’我一听傻啦:‘睡觉的地方怎么能当厕所呢?这不是开玩笑吗?’服务员只好把我领到厕所里面教给我怎么使用我才算明白过来。你们不知道当时我那脸呀就跟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要多红有多红。”

昭懿和昭任都听得直眉瞪眼的一点儿都不觉得可笑倒觉得挺新鲜真是闻所未闻啊。学智想笑又不敢他强忍着心中的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昭任终于憋不住了插话道:“咱出门不就是为了开阔开阔眼界吗?这有啥不好?”

“大哥你哪儿知道!像旅馆服务员这样的人该有几个!你还没看见其他部门的人呢。过去我一直以为北京是大城市北京人从小就生活在天子的脚下他们肯定比小地方的人待人温和。结果不是那样。我跑了那么多的商店还从来没看见过有哪个营业员是好脸的。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脸就跟大爷大娘似的。咱跟他们打交道那简直就是拿着**辣的脸硬往人家的屁股上靠。一提这个我的气就不打一处出。不提它啦喝酒。”

“那罗部长在跟前也不行?”一直沉默不语的昭懿也忍不住地提出一个问题。

“大哥。”鲍福把端在手里的酒杯又放下“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次去北京连罗部长的影儿都没有见着。当然我一点儿都不能怪罪人家人家是中央领导嘛忙啊连家都没工夫回哪还顾得上咱呀!饶这样人家还专门为我安排了住处还派人陪着我看电影、逛公园、买车票咋说对咱都够一百成啊!咱回过头来想想咱过去对人家是有恩呢还是有情呢?咱不就是给人家送过一碗饭吗?这算哪码子事儿呀?咱得知情不能硬拿着棒槌当针用咱不能耽误人家的正事儿。即便是他的秘书那也是为中央办事的呀!所以他的秘书能陪着咱吃吃饭、看看电影、逛逛公园咱就很满足了咱不能再麻烦人家别的了。”

“那罗部长的老婆和孩子对你咋样啊?”看来昭懿真想打破沙锅纹(问)到底了。

“大哥。”鲍福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这话我本来就不想说既然你问了那我只好说了反正这里又没有外人。要说罗部长的老婆和孩子那跟罗部长简直就不是一个天地所生。我到他们家里只去过一次只见过他们一面。他老婆长得还可以打扮得也很俏丽就是对人太没礼貌。她一听说我是从乡下来的半眼儿都不愿意多看我一下说出话来更是没大没小让你听起来就跟吃了个苍蝇似的;他的儿子活生生的一副少爷公子的模样。我简直就搞不明白同样的家庭同样的生活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昭懿后悔不该问得太多他忽然局促不安起来。

鲍福非常理解他不想让他太尴尬于是转移话题道:“两位大哥兄弟提前给你们拜年了咱们同干一杯。”刚要举杯忽然道:“慢我提个建议这杯酒让小圣敬两位大爷。小圣你跪在地上向每个大爷敬一杯酒并向他们表示将来你无论混到什么地步都不要忘记他们你眼里可以没有我但决不能没有他们。”

学智踌躇了一下正要照办昭任突然话了:“鲍福你看你咋这么多道道儿?要跪你跪别拿捏我侄子。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再精明也是一副跑江湖的嘴脸做点儿小事儿还行根本上不了大场面;我侄子就不同了他再不言语也总像个能成就大事儿的苗子。不信咱走着瞧别管社会兴啥他混得都会比你强得多。这杯酒我喝了。”说完一口喝干。

鲍福垂下头去半天不说话很难看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

学智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走到昭懿跟前正要下跪昭懿急忙站立起来拉住他的手:“爷们使不得使不得。我喝我喝。”

昭懿激动之下两只手都在颤。一只手颤动着端起酒杯使得杯里的酒洒了许多另一只手颤动之下将夹在指头上的烟蒂掉在地上。

鲍福心有所动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来。他走到里屋拿来一个半新不旧约有两个粉笔盒大小的纸盒子然后规规矩矩地放在昭懿面前:“大哥过年哩我要是送给你别的礼物你肯定不收这点儿碎东西你不会拒绝吧!”

昭懿打开盒子一看惊呆了。原来里面装的全是烟蒂最长的只燃烧了一点儿头部最短的至少也有原来长度的三分之二;整体看来长的占多数短的只是起一点装饰作用。长的很显然是被人故意做的手脚因为它并没有一点被抽过的样子。

昭懿呆呆地望着鲍福嘴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外面响起了一阵又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现在正是十二点整。学智把早就挂好的鞭炮点着。

人们通常认为这个时间点便是新旧交替的扭结最值得庆祝。学智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按照中国传统的记时方法每一天是从子时开始的子时就是晚上的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因此除旧迎新的鞭炮也应该在十一点到来之际响起。然而别管选择怎样的时间点这一刻的鞭炮声决不能少因为这比其他任何时刻都有意义。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秀才自以为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因而时常目中无人。这日适逢元宵佳节文人相会自然少不了吟诗作赋。有人出了这样一副上联:“天上月圆地上月半月月月圆遇月半。”秀才冥思苦索始终对不上下联。他羞愧难当整日闷闷不乐。为此他整整想了一年都未能寻出佳句。倏忽到了除夕之夜他无心与家人团聚仍在苦苦思索。他正想着门外忽然鞭炮齐鸣他骤然醒悟遂吟咏道:“今日年头昨日年尾年年年头接年尾。”

大概从新旧交替的那一刻起鞭炮声就再也没有间断过只是那声音时大时小时急时缓。

在这个难眠之夜最坐不住的就是那些孩子们了。早在数月之前他们就开始用倒计时的方法盼望着新年的到来。除夕之夜他们时不时地走出房门望望天空是否明亮起来。他们期盼着黎明早一会儿到来同时又担忧白昼会毫不留情地驱走黑夜因为太阳升起的那一刹那就意味着新年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在他们的心目中新年就好像是一个极其神秘又极其可爱的人儿。他们总想窥探到她的真面目。他们不知道她究竟隐藏在哪儿也不知道她何时才会现身然而又似乎觉得她随时都在自己的身边。他们不敢胡思乱想因为任何非分的奢望都是对新年的亵渎;同时他们又不甘让思绪沉沦据说新春之夜下的誓愿是最灵验的。他们就是在这种辍辍不安又虔诚如镜的心态下度过的……

天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飘飘荡荡。在这没有风的夜晚自然别有一番风情。那雪花从夜里一直飘落到黎明把整个宇宙都染白了。

今年的春节工作组做出一项特别规定:禁止村人烧香磕头。为配合移风易俗活动的开展工作组又积极组织了两项活动:一是文艺演出二是武术表演。原计划这两项活动在大年初一同时开展但因为天气原因被迫取消。现在工作组和大队支委的全体人马分兵两部分:一部分分布在村庄的各个交通路口严密监视各种封建迷信活动;另一部分分别走访烈军属及五保老户。

今天鲍福的任务特别重。他先得找到军帅然后还要到县城跑一趟估计天黑以后才能赶回来。这项决定他是在听了儿子的建议后才做出的。临出门时他半笑半恼地撂给学智一句话:“现如今倒成了***儿子的嘴老子的腿了。”

孩子们不在监视的范围所以一大早学智便跑到了碧月家里。他先向冯水新夫妇拜了年。不过他拜年的方式也很简单仅仅是在祝福词之外拱拱手鞠鞠躬而已……学智从小就讨厌磕头。尽管这样冯水新夫妇还是蛮高兴的这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你这一来我们比啥都高兴。”大家欢欢喜喜说了几句过年的话。没停多久学智就邀着碧月一块出去了。

他们俩一块来到冯紫寅门下。从门前的雪被铲除的痕迹来看老先生起床不会太久。学智走进院子一眼就看到门两旁的春联:

无青竹有苍松点翠;

非白梅是傲雪添锦。

“好联句。”学智不禁赞道。话刚出口却狐疑起来:这分明是前一日张贴的春联可是昨日天黑以前天空一直都是晴朗的呀先生如何知道夜里会下雪?莫非先生真有未卜先知之术?学智不由得摇摇头。再看看那上面的文字什么“青”呀“白”的春联上出现这些碍眼的字儿岂不忌讳!学智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神色也一下子黯淡起来。

“干吗呢?好好的谁又招你惹你啦?大过年的哭丧着脸干什么?”碧月揶揄道。

“哦没事儿。”学智回过神来马上装得跟没事儿似的。

紫寅先生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慌忙迎了出来。

“紫寅爷爷过年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大家都好!”紫寅先生很温和地回敬道。

大家一块进屋坐下紫寅先生把早就准备好的南瓜籽儿抓给他们吃。

“你们这么早就赶来了在家都吃好了没有?要不要再尝尝我煮的饺子?这会儿还热着呢。”

“不啦紫寅爷爷我们都吃好了。”学智道。

“他呀不早着赶来能成吗?”碧月瞥一眼学智自个儿笑起来。

学智当然知道她指的是前年的事儿。原来这两个孩子从早就有个约定每年的大年初一无论再忙也一定先给紫寅爷爷拜个年。可是前年学智由于除夕之夜睡得太晚早晨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急急忙忙吃了点儿饭正要出门没想到紫寅爷爷带着碧月已经进门来了。原来紫寅先生现学智这么晚了还没有出门怀疑他身体不舒服坚持要看望一下结果闹了一场误会。可话一旦传起来味道就变了:大年初一哪有长辈给晚辈拜年的理儿啊?

这天鲍福的确回来得很晚还浑身沾满了泥巴看样子没少跟雪地拥抱了。不过他的情绪还好一回到家里他就抱着桂晴亲了又亲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意他好像从来就没有这么高兴过。等亲够了又赞不绝口起来:“多亏你养了这么个好儿子不然我非得陷入泥坑里不可。我原以为这小子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没想到他比我的城府都深真是人小鬼大我不如他呀。”“事情还没开始呢干吗就说得这么花里胡哨的?要是事情办砸了可咋办?”“你放心万无一失。”

当地的习俗初一和十五是不能串亲戚的。有一种说法:“你给我个初一我便给你个十五。”意思是说你要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儿我将会变本加厉地报复你。

文氏最大的美中不足就是这辈子没有生养一个女儿。有时候她想女儿会想得疯。她经常说:“你瞧人家谁谁谁她娘多有福气一辈子生了三个闺女不是今儿这个要来就是明儿那个要来。娘儿几个热热闹闹的真馋人。哪像我孤苦伶仃的就跟老绝户似的。千好万好都不如自家的闺女好闺女好比是娘的贴身小棉袄。”这种美中不足久而久之就化成了一种伤感而这种伤感在每年的大年初二又显得尤为突出。因为这一天是一年当中闺女走娘家的最好日子。每年的这一天老太太们总会早早地吃完饭站在村头的各个路口望眼欲穿地盼望着各自的闺女走娘家文氏就混同在她们中间。一会儿张家的闺女坐着套着毛驴儿的大马车来了还不等人家的母亲开口文氏就开始激动了:“你看看你看看你娘都等了这么久了你们咋才来?冻坏了吧快回家暖和暖和去吧。”然后跟着人家到家里烤上一把火等人家娘儿俩开始舒舒服服地问长问短时她又要回到村口的老太太堆里去了。她继续跟着盼啊等啊一会儿李家的闺女带着孩子又来了文氏不是忙着接包袱就是忙着领孩子然后跟着人家到家里喝上一碗茶说不上几句话又要回到村口……就这样她直到把最后一家的闺女迎来上再送回家的时候天通常已经是正上午了。他不得不孤单单地回到自己的家里开始拾掇冷菜凉碗……

今年的大年初二文氏跟往年一样随众多的老太太早早地就站在了村北的路口。可是她们先等来的不是那套着毛驴儿的大马车也不是那汉子拉动的地排车而是四辆吉普车。

老太太们何曾见过这种阵势儿!她们纷纷议论开了:“哪来的这么多的小汽车?”“敢不是走亲戚的吧?”“瞎说谁家的亲戚有这么多的小汽车?”“看样子上头又来人了村里又不知生啥大事儿了?”“咱们还是躲躲吧?”“躲啥呀?咱们又没做啥歹心事儿。”……

大家正在议论着最前面的那辆车在她们的跟前停住了。紧接着后面的车也都跟着停下了。从车上走下一位工作人员来他非常客气地上前询问道:“大娘说话呢!向你们打听个人去鲍福家里怎么走啊?”

老太太们一看汽车停在了她们面前早已慌得不知所措又看见来人这么客气地跟她们说话更不知如何回答。她们不约而同地在人群里寻找着一个人的影子。“鲍福他娘你家的亲戚来了。”“大婶子找你儿子呢。”……

工作人员看着文氏局促不安的神态落落大方地招呼道:“大娘您就是鲍福他母亲吧?请您老上车带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文氏像做梦看电影一样只觉得眼前一阵阵闪烁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客人在对她说什么。

工作人员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文氏听清楚了她慌忙应道:“不用啦我自己走着就行了。”说着一步一歪地向前走了。因为路滑她没走几步就打了个趔趄。

工作人员赶忙上前去搀扶她。

车上的人一听说在前面行走的老太太是鲍福的母亲呼啦啦地都从车上下来徒步前行。小汽车在他们的后面缓缓地蠕动着……

事实证明鲍福的忙碌完全是徒劳的因为县里领导不仅带来了根本就用不完的菜蔬和肉食还带了两位上等厨师。别说鲍福帮不上忙就连桂晴也只能做做下手罢了。厨师不愧为厨师人家三下五除二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就齐活儿了。

别看鲍福背地里总把当官儿的骂得狗屁不如其实他心里对这部分人崇敬着哪。别说猛不丁儿的让他跟当官儿的坐在一起就是平常让他跟人家站得靠近了一点儿他就受用得不得了。昨儿一听说家里要来那么多的官员他激动得一夜都没有合眼。可是一旦跟人家坐在了一起他又拿捏得骨头疼。当然他今天开的玩笑是有点儿大。但平心而论这跟开不开玩笑没有任何关系。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在此之前。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在他看来所谓的能力那不过是别人都在捧你罢了。如果有人也在捧他指不定他会有一番叱咤风云的作为。他甚至做过一个破天荒的假设:假设有一种阴差阳错的机会让他登上**中央主席的宝座他会比**考虑的任何一位接班人都称职包括当今的华国锋……当然这种假设他只能在家里说说而已。他不止一次地对儿子讲:“如果有一天你当上官我啥都不干了就一天到晚地躲在小屋子里当你的私人秘书。要知道跟官场里的人周旋你永远都不如我。”他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他长了一张好嘴能把天底下的话说明白。可是最近一两年来他隐隐约约地现每当遇到稍微上点儿档次的人物这张嘴就变得笨拙起来。莫说高谈阔论就连大路边儿上的话都说不明白。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又不得不承认。今天的场面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昨儿他想了整整一宿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可是等到大家坐在一起他哝了几次嘴居然连一个响亮的字都没有道出来身上倒是平添了不少的汗水。幸亏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宴会用不着他讲得太多况且在座的各位领导有着与他同样诚惶诚恐的心态。

在这里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坐在鲍福身边的这位仪表堂堂、谈吐不俗的年轻人因为他才是这场大戏的主角。他是军帅道儿上的朋友叫冯长多年来一直在东北一带混。他原籍在北京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今天他所扮演的角色是罗部长的司机在座的人都尊称他“张秘书”。他来芦花村之前是夸下海口的:“对付几个县里的小头目我就是捂上半张嘴也绰绰有余。”当时鲍福还有点儿担心:“时间长了会不会露馅?”“你以为他们是多大的官儿啊?这么说吧县委书记到了北京就好比农村生产队的队长到了县城。不是我瞧不起他们就他们那伙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罗部长的面。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有幸见了罗部长谈话的时间也就那么可怜的几分钟多少重要的事情都还来不及说呢哪有机会去念叨这些没用的话呢?他们总不能一见到长的面就先打听张秘书怎么怎么着吧?”鲍福一听也是。

宴会进行到最后县里的一位领导人讨好道:“张秘书能认识您实在是我们的荣幸。今天我们这些大小头目差不多都来了我们不敢有太大的奢望只想请您在县里多待两日也好对我们的工作给予更深入的指导。这也是我们增强觉悟、提高认识的好机会。您毕竟是在长身边工作的同志嘛看问题总比我们的境界要高得多。”

“不敢。”张秘书抽了一口烟不卑不亢地说:“我跟随罗部长工作多年虽然觉悟不高但毕竟懂得什么叫工作分工。我们的同志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随便干预分工以外的工作。罗部长就特别反对这一点。”

“张秘书您品格高尚。”这位领导竖起大拇指道。

另一位领导献媚道:“咱们不谈工作不谈工作。邑城这地方虽然穷了点儿但这里的人民还是很富有感情的。那么张秘书是否在其他方面对我们还有什么具体的指导?比如亲朋关系什么的有没有需要县里协调的?”

“谢谢县里领导考虑得这么周到。要说亲朋关系嘛鲍福同志可以算上一个。我此次来本来是路过但罗部长又特别交给我一项任务:代他看望一下鲍福同志。”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哎鲍福同志今天你的父母官都来了你有没有对他们要说的话?”

鲍福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心里一阵紧张他努力地控制着嗫嚅道:“前几天倒生了点儿误会……算了还是别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儿……”

县里的头目们一个个大包大揽道:“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儿你只管说。”“是不是怕我们也帮不上忙?”“放心吧别管牵涉到谁县里都会严肃处理的。”……

鲍福只好把工商所扣照相机的事儿说了一遍。

县革委主任当即向工商局长怒道:“太不象话了你们这是怎么搞的?回去告诉你们的人把照相机原封不动地给鲍福同志送到家里来还要让所长亲自向人家赔礼道歉。”

鲍福连忙表示:“别别只要还给我就行了。”

“就这样做一定要严肃处理。”革委主任斩钉截铁地说。

鲍福几乎要笑出来:一位货真价实的中央委员被人们当叫花子打;一个地地道道的江湖骗子却被这群老爷们当神仙敬奉。这世道真***邪了!(全本小说网 www.QUAbEn-XIAoSh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