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并非什么百年传家的大户,兴起至今也不过五代,祠堂虽大,排位却并不多。

如瑾和香瑾和大堂嫂坐在内阁厅内,将垂着的门帘,小心掀起一角,恰能将祠堂之内情景一览无余

。大老太爷头发花白,身形枯槁。裹着一件猞猁狲大裘,端坐在首位。地下两溜八对十六张楠木交椅上,坐满了花家人。

大老太爷精神不济,总一副昏昏欲睡模样。强打着精神在大老太太耳边说了几句,却见大老太太脸色越来越沉。

四老太爷生的白白胖胖,保养极好。混在队伍里,倒好似只比大伯父大上几岁罢了。他最是个急躁性子,忍了半晌,哪里还肯在等。“大哥将咱们都叫来,却怎么只跟嫂子咬耳朵?若是分家,我便坐在这里多听听,若是旁的事情,我可没时间蘑菇。”

他摆弄着手上的墨绿扳指,吊儿郎当的样子令人厌恶。

大老太爷一脸的褶子险些被他气平,瞪眼瞧他,气喘吁吁开口便要骂娘。

大老太太冷静镇定,冷眼瞧着,哼了一声,“四叔这话有趣,即开祠堂便是化花氏大事,你不参与,难道只日日盼着分家不成?”

“家早该分的,大哥今日醒了,就该主持中馈,将这事情办妥。”四老太爷蛮横,不讲道理却不以为耻。

大老太太意欲反唇相讥,却被大老太爷扬手拦住。

他脸上泛着一丝病态红晕,闭目半晌,眼神渐渐清明。“老四,你别急。家要分,可帐也要算。”

大老太爷声音低沉,咬字清晰。方才的震怒已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沉着冷静。一双鹰眼。阴翳的盯着四老太爷,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

死老太爷闻言脸色乍白,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算什么账?”

破音的询问,颇为喜感。

大老太爷懒得理他,只丢给他一记白眼,转头对花老太太道。“今日在祖宗牌位之前,也当着二弟、三弟的灵位。有些事情得做些了断。”

花老太太沉着脸,只将目光落在最后花老太爷的排位置上。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大哥

!”四老太爷按耐不住,尖着嗓子叫道。抓着扶手的一双手关节泛白。“三思而后行。”

“我半截身子入土之人。何必瞻前顾后,只求个痛快,问心无愧便也安心去泉下与两位弟弟相会了。”大老太爷声音平缓,脸色从容。伸手从身后金姨娘手中接过一个锦盒,递到花老太太手中。“这是当年分家时,我吞没三房遗产,另有府上犯事邹姨娘身契,以及当年被她卷走之房产地契。今日皆归还于弟妹。也算我临终之前,做个了结。”

花老太太颤颤巍巍接了。凝视手中锦盒,心中五味交杂。只觉得喉咙处似被人用虎口卡主,如鲠在喉,眼眶发涩。

四老太爷不依不饶,继续搅局。“大哥昏睡了这许多年。越发糊涂了。邹姨娘是三房妾室,你如何有她的身契?”

大老太爷继续无视他。“邹姨娘乃是我名下青楼艳姬,是我将她送给三弟祸其心志,乱其家宅,并窃其产业的。当年。三弟之所以对邹姨娘之事不予追问,是因早已发觉是我所为。为全兄弟情义,方才一力承担,他并非是宠妾灭妻之人。一切,皆是我权力策划。我被欲念蒙蔽心志,嫉妒他仕途坦荡,又有权贵岳家。恐他有朝一日胜过我去,方才出此下策。……”

大老太爷继续滔滔不绝,老泪纵横。可花老太太却完全听不下去。直觉胸中震荡,喉咙紧瑟。新婚时的旖旎,新的麟儿之时的恩爱犹如昨日之事,历历在目。最后的恩断义绝,阴阳永隔也似梦魇一般。

花老天爷忠于兄弟之情,疏于夫妻之恩。不过一场误会,却永无开解机会。

死者能够忘却红尘,独留生者抱憾终生。人生就是这样讽刺。

如瑾躲在帘子后面,望着祖母老了纵横的脸。她庆幸自己有重生机会,不管齐玉衡之事,到底是误会还是事实,终有一天能够查明。不论是复仇亦或是和解,总能让一段红尘纠葛有个最终结果。

四老太爷坐立不安,连灌了两杯凉茶。神色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大老太爷今日对于以往罪责已决定一力承担,并不想拖帮凶下水,对他的毫无担当也颇为无奈。自金姨娘手中有取了另一只锦盒,递给二老太太。“这些是二弟该得祖产。当年运货路上,确实是我事先安排了人,夺了那批官货,方才致使二弟冤死狱中

。”

二房的二伯父咬牙接了,一双眼睛满是怒火瞪着大老太爷。

“呦,大哥今日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二老太太圆圆脸盘,看着和善。开口声音确实刻薄刁钻。又转头对自己儿子道,“这是你爹的卖命钱,你可得仔细收好了。”

大老太爷脸色惨白,咳嗽不止。

金姨娘泪如断珠,轻拍着大老太爷后背。

“去把四房应得的也给四房吧。”大老太爷捉了金姨娘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有气无力。

金姨娘忍泪,领命。将其送到四房手中。四老太爷迫不及待打开,却是不满嚷道,“怎么就这么少?我儿可也为了你们大房荣华送了命!”

稳如磐石的大老太太此刻也按耐不住,冷哼一声。“他机关算尽,却反害自己性命。这些年来,大房对四房照顾有加,并非是因他所谓恩德。不过是老爷垂帘四房孤弱,念及手足之情罢了。”

大伯父和善面庞,也带怒色,“当年他买凶作案,不过是想故技重施夺我性命,却不料被歹人误认,丧命黄泉。他是何等龌龊居心,四叔不知?恐这刁钻法子,还是四叔言传身教罢。”

“你……你竟对长辈不敬。”四老太爷一张俊逸犹存的脸,涨了通红。一掌击在桌上,震的茶盏乱颤,茶水四溅。

“是四叔为老不尊。”大伯父云淡风轻,一步又退回到父亲身后。

四老太爷依然想要胡搅蛮缠,却被大老太爷急促咳声打断。“今日,我将过往统统和盘托出,哪个要取我性命,或夺我钱财,我皆不抗争一下。我多年作恶多端,不洗手足之情。合该领罚。”

四老太爷听大老太爷并未将自己供出,稍稍舒了一口气。拉了一把想要开口搀和的媳妇一把,四房默然,静候下文。

二老太太夫妻恩爱,当年新寡之时,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便是一双秋水剪眸也为此哭的毫无神采。

她对大老太爷恨之入骨,恨不能将其粉身碎骨。“便是千刀万剐,也难恕大伯之罪

!”二老太太声音尖锐,字字掷地有声。

大老太爷神色颓然,老泪纵横。

“虽父亲曾做过许多错事,可今日已幡然醒悟,且他已恶疾缠身,二婶不能网开一面吗?”大伯父虽也厌恶父亲,却不忍见旁人如此对待。

“我父亲又有何辜?要冤死狱中!”二房三伯父挺身而出,义愤填膺。

大房大伯父默然无语,垂首而立。大老太太扫了继子一眼,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花老太太沉默半晌,哑了一口茶,缓缓开口。“死者已矣,今日便是我们将大哥千刀万剐,也不能令死者生还。二位已故老爷,之所以命丧黄泉,皆因其想包庇长兄。他们想要全了兄弟情义,我们总不能在他们死后逼死大哥。”转头又看向神色依然愤愤的二老太太,“且花家不过历经五代,正该是繁荣昌盛之时。我们若在此逼死大哥,孩子们日后该如何兄友弟恭,团结一致?”

“三弟妹说的不对。孩子们今日既然知道他们大伯将自己父亲害死,若不讨个公道,日后也难相处!”二老太太依然不肯松动,势必要亲手了结了大老太爷。

花老太太意欲开口,却被大老太太抢了过去。“二弟妹既然想讨公道,必定是要老爷一命相抵。我也觉得如此才算公平。”

话音一落,众人皆是倒抽一口凉气。为花老太太目光沉沉,似是又些许赞许之意。

大老太太瞥了一脸震惊的丈夫一眼,又道,“只是,我花家断没有取人性命的权力,这事只能击鼓升堂去衙门中解决。县衙老爷量性判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这样一来,恐整个菏泽,乃至兖州府都将知我花家出了如此丑事。军营领差的杉哥儿(二房二伯父之子)、科举在即的杨哥儿(二房三伯父之子)和松哥儿都将受到牵连。我们栋哥儿如今乃是皇商,信誉最是要紧,如此闹开,恐花家基业不保。更拖累了在朝为官的四堂侄。我们四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二弟妹觉得,二弟也希望以毁了花家祖业为代价替自己伸冤,那便去衙门告我们老爷谋害亲弟姓名罢!”

二老太太一脸震惊之下,又有不平和愤怒。“大嫂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大老太太轻轻摇头,“我只是讲道理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