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那点药丸子,第七天傍晚,被锁住的小宫女们向送米汤送水的陌生大宫女表示,她们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于是大宫女禀过大司膳,请来医官,挨个号脉,果然都无大碍。医官开了剂温补的方子后才离开。

虽然脚步有点虚,石榴走在石板路上还是很精神的。待会儿就能见到七娘和七娘屋里久违了的点心们了,嗯,拜了师傅以后会有数不尽的点心品尝……还得抽个空去找小槐子,谢谢他送药。错送进来泻药虽可恨,功可抵过矣,理当道谢。

天已经黑透,宫灯里的小火苗在夜里晕出一团团橘色暖光,隐约能听到远处有丝弦鼓乐声。往常这个时辰,各处都该换了班次准备歇了啊,宫嫔们更不能深夜无故喧哗,是哪宫的人如此大胆在取乐?石榴跟领路的宫女不熟,不敢随便打听,仰着脖子踮脚望了望,看不清楚,也就算了。

一进七娘屋子,小宫女们跟见了亲人似的,争着行礼。七娘忙给屋里供着的佛像上了三炷香:“阿弥陀佛,多谢佛祖保佑。”这是她当上小司膳之后,头一回从挑小宫女到带小宫女全程负责,平常跟她们感情很亲厚。倘若这批小宫女因病夭折,她下回就再不去挑新的小宫女带回司膳坊了,太伤人心。

送走那位引路宫女,七娘关好门,一个个拉着手仔细看了,几次张口要说话都没能说出口,最后拭着眼角夸赞道:“新宫装很好看。”

石榴闻言,原地转了个圈,披帛随之飞舞,铃铛丁丁乱响。

“戴的什么东西?”七娘笑着从她头上摘下一枚小小的花钿,花钿边缘缀着一排细小铃铛。再瞧瞧其他宫女戴的花钿,皆缀银鱼。

“运气不好……我匣子里的这枚花钿,好几条小银鱼接口都松了,一碰就掉,豁出一块来,索性全都换上铃铛,好听吧?”

“不如鱼的好看,过几个月攒了钱买点新的,分给你们的首饰匣子里能有什么好东西。”七娘把花钿重新别进石榴的发髻上。说是发髻,不过把头发全都拢到头顶扎紧了再拧成两股,一左一右分成两个小旋儿罢了,头发还不够厚实,没办法盘出复杂花样来。

一群人叽叽喳喳说了会儿话,洗劫了七娘的零食篮子。七娘没有食言,当晚就给她们分入不同的职位上。既然赵大司膳把分配的事交给她,何必客气。七娘本意是想挑些小宫女将来打下手,被赵大司膳这么一折腾,她反而觉得要补偿补偿这些孩子,因此全都配了师傅。

石榴老早就跟她提过,以后想学做糕点。七娘翻着花名册,挑出两位手艺好的,问石榴想跟着哪一位:“蒋公公是江南人,擅做船点。枣姑是幽州人,擅做北方糕饼。”

“能不能上午跟着蒋公公,下午跟着枣姑呀?”石榴有点贪心地想,同时有俩师傅该多好。学会多少算多少嘛,至少跟着两个师傅,蹭吃的机会大了很多。

“你想南北兼学?有志气啊!”七娘一拍脑门:“差点忘了,还有个擅长制作蜜饯的老前辈一直没徒弟,瞧我这记性,人一多就记不全了。我还是个小宫女时,就听我的师傅提起过这位老前辈,祖传的手艺,连各地小吃都教得了,更有一手做蜜饯的看家本事,泡出的蜜枣筷子一挟就酥了,那枣子上划的刀痕比布还密。石榴就跟着她吧。”

又多了一样蜜饯可以大饱口福,石榴焉有不从之理,满口答应下来,退到一旁看七娘给其他人分配师傅。有被分去专学刀工的,据说以后可以在西瓜瓤上雕出牡丹花;有被分去学配菜的,是门不拿刀不掌勺只管统筹各个案上所需菜蔬的学问;有被分去学烤鸭子烤猪羊的;也有被分去掌勺师傅手下慢慢学做菜的。

分配完毕,七娘满意地合上花名册。按照她的这种安排,这些小宫女有一年即可学成的,也有需要花费五六年工夫的,不至于立刻学成出师之后全被赵大司膳挑走分到各宫小灶上。她们还小,现在出去难免被大宫女欺负。

“走,姐姐带你们去大厨房认认路!”七娘系上斗篷,领着她们出了屋子。队伍里数石榴和陈皮最兴奋,她们找了很久都没能见到的地方,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出大院,左拐,右拐,来到一扇小门旁。门前站着两个提刀背箭的神策军,查过七娘腰牌之后才点头放行。

原来厨房重地是闲杂人等不许入内的,怪不得总也找不到……她们从角门进去,又走了一段,穿过无数架晾着蒸笼布的竹竿,再推开院门时,豁然开朗,偌大的司膳坊正院就在眼前,灯火通明,不时有宫女太监过来向七娘行礼,又匆匆捧着碗碟和菜蔬离去。

“右边的那排屋子不要过去,是采买们对帐的地方,赵司膳平时也在那里。”七娘边走边给她们一一指点:“换衣净手都在那边。往后走是库房。点卯和歇息要到挂了绿门帘的屋子。以后别乱走,各位前辈都会看管着新徒弟好好教导你们。另一边的正门也不要走。平常出入要小心别撞到别人身上,他们可能拎着食盒,容易洒了汤。过来,随我取腰牌。”

七娘取下钥匙打开屋角的大箱子,把一串刻着“膳”字的腰牌翻转,蘸上一种兑了特殊颜色的漆,写好她们的名字,小心晾干,又拿一枚小铁印在烛火上略烤一烤,印在漆上,发给众人。

“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别赖床。”七娘料理完毕,亲自把她们送回新院子。

“甜点心,我来也~”石榴那晚梦到了森林中的糖果屋,屋顶是饼干,窗户是软糖,门上的把手是甜圈,到处都是散发着新鲜奶油香味的蛋糕……

回味着美妙的梦境,石榴第一个起床梳洗,草草吃了点东西,捏着她的新腰牌要到昨天去的地方找她的师傅。陈皮在被窝中打着呵欠说:“还早呢,你去了也没人。再睡会儿吧。”

“我要好好感受下满屋子糕点的氛围,隔着门缝也乐意~”石榴挥挥手,提前奔向她的新职位。拐过几条路,看到那俩站岗的都倍感亲切。石榴跑上前展示出自己的腰牌,还开心地跟俩人打了个招呼:“早上好,还没换班啊?”

顺便瞄了两眼守卫,哦嗬嗬,长得还不错嘛,制服系、硬线条、正值壮年的两只,看上去很有雄性气息呀,会不会被收入后宫中?石榴美滋滋地在心里评论一番,迈进门槛。

薄雾还没散去,清爽的早晨,养眼的守卫,正在向她招手的小点心……石榴快步穿过摆满竹竿的院子,推开第二重院门,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挑着担子在慢慢走。

赶早还赶上了个巧呵!这不是小槐子么。

“小槐子,早!”石榴跑上前去,行了个礼:“谢谢你的药,改天我请你吃糕饼。”

“石、石榴!你们出来啦?大好了吗?”小太监憨笑着放下担子,祝贺她有了腰牌。

挑水太监要这么早起床啊。石榴看看他脚上被水打湿的鞋子和地上两大桶水,原来那一丁点要追究他给错泻药的小心肠就飞走了。肯定是不小心拿错了药,唉,权当遇见假冒伪劣产品自认倒霉。

“小槐子,你给我们带过去的药还有吗?”

“有,有好多。你是我的恩人,要多少都可以。稍等一会儿,挑完水就给你送过去。”

“使不得使不得,我帮了你一回,你也帮了我一回,咱们算两清啦。不过,下次你发热生病时,别吃那些药,全都扔了吧。”

“……啊?”

“反正别吃,会吃坏肚子。”石榴郑重地向小槐子提出建议。

他摸了摸脑袋,不知道为什么非得扔掉。石榴把模样相近的泻药和退烧药的事跟他简单说了说,随即挥手道别去寻觅她的美食了。留下小槐子一个人站在原地惆怅:“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竟然错给恩人送了泻药啊啊啊啊!”

仔细回忆起来,那天他确实是从柜门里取了一些丸药,然后又跑去找医官领了些新制的。医官那里应该不会出错,最可能的情况就是自己从柜门里拿的药弄错了。小太监彻底纠结上了一件事:他又没能完美地实现报恩理想。

“恩人,你放心,小槐子一定会将功补过的!”这孩子认定一条死理,没救了。

司膳坊在清晨也有青烟缓缓冒出,地上散落着昨夜没有收拾干净的蒜皮,墙根下还有两笼待宰的肥鸡咯咯叫着,时不时扑棱两下翅膀,小绒毛像雪花似的飞起一米多高。轮夜班的宫人们仍在忙碌着准备早点,大蒸笼不断被抬出来,放到车上推着运走。还有许多衣着华丽的宫女拎着食盒,站在檐下斜倚着红柱子打呵欠。麦香气、菜香气、汤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总而言之,空气之中溢满了食物的味道。石榴边走边行礼边四处嗅,准确分辨出:其中必定熬着人参母鸡汤……她只认得这一种。

唉,这辈子也不想再闻到人参鸡汤。石榴提起裙子小跑起来,穿廊过院,停在一间屋子前。这就是七娘说过的专门制作蜜饯的地方了。扒住窗棱子从缝隙里瞧了瞧,里面还点着宫灯。有人。

师傅起得可真早。石榴感慨着,整一整衣裳,轻轻推开屋门,站在屋门口行礼:“颜师傅在里面么?司膳坊新入职小宫女石榴特来拜见颜师傅。”

长条大案后面,正弯腰忙着什么的一位老宫人闻声转过头,看清楚门口站的是个小宫女,才放下手里的活计,在帕子上抹净指尖的碎果屑,招手示意石榴走近些。

石榴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瓶瓶罐罐,慢慢往里走。屋子是狭长纵深型,两壁又摆满了高高的木柜子,空间越发逼仄,一溜四架金钱树烛台,长案上还有宫灯,大概颜师傅的眼睛也不太好使了吧,需要借助这么多蜡烛照明。不过空间大小无所谓啦,闻着柜子里飘出的缕缕香甜气味,石榴坚定了天天待在这屋里的决心。

眼前的老宫人看不出昔日容颜是否姣好。头发却一反老妪常态,几乎全是乌黑,挽着低低的髻,发侧簪着朵淡黄绢花。脸上手上却布满了蚕豆大小的老年斑,有点驼背,佝偻着更显衰老。裙头系带工整绕在两边,各三匝,香囊和腰牌静静垂着。上襦下裙皆是暗暗的青色,离近了才能看清楚上面有极细的墨绿色花纹,像荷叶的脉络,在布料上一点点延伸到脚背,遮住绣花鞋。

从年龄上看,这位老宫人应该就是七娘所说的前辈,至少是六十岁的老婆婆了啊。石榴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石榴拜见颜师傅。”

老宫人虚扶了她一把,默不作声指指喉咙。

石榴迟疑片刻,扶住老宫人的胳膊,轻声问:“您嗓子不舒服么?需要石榴给您找个医官瞧瞧吗?”

老宫人缓缓摇头,伸手在桌上横竖撇捺划着,拼出个哑字。石榴恍然大悟,她的颜师傅是个哑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