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那份不靠谱的记性一定忘了颜师傅口不能言这回事。

石榴低头飞快衡量着是转投南派门下,还是去学北方点心。颜师傅是位哑婆婆,人看上去也不凶,服侍她不成问题,但她没办法开口讲课……纵使勉强看懂繁体字菜谱点心谱,看书跟实际操作完全是两回事啊。

“叮。”瓷器与瓷器轻碰,发出了悦耳的清脆声音。

来了新徒弟,没什么能拿出手的当见面礼,只有这点子蜜饯,算作给她的零嘴吧。老人家这样想着,取出了碟子。

石榴顺着声音看过去,哑师傅正在往桌上放了两个白瓷小碟。石榴看到桌角放着一大竹筐白瓷碟,忙过去把碟子摆好,说:“师傅,要摆几个?我来摆,您看着摆够了数目时,拽一下我的披帛就行了。”

披帛就是在后世各种仙女装中都必不可少的那条飘带……跟司衣的那群小宫女混过一阵子,石榴也能说上一二了。比方说,披帛在秦汉时是舞姬们最爱的道具,到了隋唐渐渐流行开来,跟通勤装似的人人都缠上那么一条了。

石榴她们入住新院子后,便可以在两臂搭上披帛,以便和没有正式分派差事的小宫女区分开。这条长飘带也是爱美的小姑娘们在制式宫装基础上的自由选择项。宫装穿来穿去永远是那么几套样式,固定的颜色,固定的料子,看多了难免视觉疲劳。这时候就该披帛出场了。

此物花色繁多,又长又宽,轻柔美丽外加实用,是石榴入宫后最中意的一款服饰:随意搭在臂间很飘逸;围到脖子里可冒充围巾丝带御个寒;扎一半在肩上另一半搭着就是时髦披肩;捆腰里不但能结花样还能直接扭秧歌……

她这会儿就混搭着一粉一白两条薄纱罗披帛,别人都只披一条,她爱来两条,谓之“因为喜欢,所以多穿。”混搭着看上去倒像是间色带子,桃花粉李花白,挥舞起来比春天看花还热闹。

石榴当下把披帛挽个活扣绑在胳膊上,另一头交到哑师傅手中,挽起袖子开始干活。

哑师傅没反对这个方法,跟在石榴身边,看她摆碟子。差不多有二十多个时,轻轻拽了一下石榴的披帛。

“好嘞,师傅,还有哪些活?您做一遍,石榴学样去做。”虽然心里想着要找七娘调换师傅,还在哑婆婆手下一天,就是她的徒弟,当一天和尚还撞一天钟呢,当徒弟手脚得勤快嘛。

哑师傅松开石榴的披帛,走到大柜子前,伸手打开。一股甜香立刻飘出来。她取碟子舀出两三块黄澄澄闪着蜜*汁光泽的方正果块,重新放回桌上。看着石榴,指指柜子里一排排的陶罐,又指指旁边的一个脚踏,示意她去取。

石榴毫不含糊地拍了胸脯:“师傅,您坐到旁边歇一会儿,这种活儿,我最在行了!”

自助餐式的超丰富蜜饯啊!虽然不能吃到肚子里,一坛一坛舀出来欣赏下形、色、味,本身也是个享受的过程。石榴踩着脚踏,掀开一个盖子深呼吸几下,再掀开另一个盖子闻一闻,忙得不亦乐乎,光顾着拿碟子去舀个不停了,根本顾不上仔细辨认每坛蜜饯上写的是什么字。

直到桌上每个碟子里都装上了一两块蜜饯,这个大柜子里的坛坛罐罐还没开全。石榴不禁咂舌,没看出来它肚里乾坤大呀,装了这么多种。

“师傅,碟子都装满了。”石榴关好柜门。哑师傅已经拿着一本锦缎小册子坐在桌边,招手把石榴叫到跟前,翻开册子指着其中一行给她看。

她喜欢这个孩子,打听见第一串丁丁当当的铃铛声起,就莫名地喜欢。也许嗓子哑了眼睛花了之后,耳朵就格外敏锐吧;也许是平常总一个人来来去去,心里寂寞了吧;也许一切有着悦耳声音的东西,她都喜欢。

因为喜欢,才想要告诉你,为师让你品尝的,是多么珍贵的东西。老人家把册子递到石榴手中。

石榴尚不知道,令她博得这位哑师傅好感的,不是把披帛放在她手里替她摆碟子,而是头上戴着的那枚坠了一串小铃铛的花钿。石榴捧着册子辨认了一会儿,只认得什么揭陀什么庙。上面不是印刷体,字迹虽美,奈何看不懂。在费力猜测多次后,石榴终于从一大堆字里认出了相对清晰的“菠萝”。

“师傅,我识字不多,那个……看不太懂……要不然下次我带笔墨来,描下您要我看的句子,再去找别人给我念,这样行吗?”石榴说完挺不好意思低了头,唉,头一天就辜负师傅美意,说不定这是一本海外流传进来的烹饪秘笈啥啥的。

哑师傅听到她说看不懂,笑笑收了册子,指着桌子上的碟子,做了个“吃”的动作。

“师傅您要尝?我给您端来。”石榴挑了一盘半透明状的,递到哑师傅面前。她却伸手一推,摇头,又拍拍石榴,做个“吃”的动作。这次石榴懂了,老宫人让她尝。

如果说尝第一份时,石榴心里想的是“真是位好婆婆,真是盘好蜜饯。”那么在她一碟一口尝遍桌上二十多盘形状差不多、味道和颜色却迥然相异的小方块蜜饯后,她心里已经在赞叹“真是位厉害的蜜饯师,真是一桌好蜜饯”。

倒了杯水漱口,齿间只有余香,没有甜腻。石榴立刻把对这位哑师傅的技艺认知又提高了一个等级。能让人常吃不腻的东西,太难得了。

“师傅,吃完了,您是要我说感受吗?还是要我挑其中一样来学习制作?”石榴重新站到老宫人面前。只见她摇摇头,拿手指了指柜门。石榴顺从地把柜门打开,立在一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哑师傅看到石榴站着没动,也走过去,伸手指指坛子上贴的字。石榴自然也随之望去。

这一看不要紧,天啊,满柜坛上皆是一模一样的两个字:菠萝!

石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使劲揉了揉再睁开,没有错,一排排菠萝坛子。同样的字意味着同样的原材料,那么,刚才自己尝过的二十多种美味蜜饯,究其源头,竟全部都是糖菠萝么?!

那段又震惊又仰慕的形容词怎么说来着?“我对您的敬仰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海枯石烂,天崩地裂……”

不,这还不足以形容,太抽象了。再具体些再形象些再生活些,那大概可以形容为,一个晋江小真空有天泡咖啡馆发觉坐对面拿餐巾纸写稿的人竟然真的是J罗琳而邻座清一色的大神大大神;一个猕猴桃躺在枝头沐浴着阳光忽然发现有个猴子跳到了树枝上而且紫金冠锁子甲挥着一杆大旗上书齐天大圣美猴王……

总之,在心里默默抒发了对这位哑巴老前辈五体投地的景仰之后,石榴清楚认识到,一个入门级甜食爱好者,对一个资深甜食制造者的态度和关系,是山无棱、天地合、海枯石烂天崩地裂不敢与君绝的。

就冲这一桌子二十几碟菠萝,谁也别想把她赶出这间屋子了。

哑师傅平静地看着石榴由震惊渐渐平静下来,带着她走到桌后,在一个竹篾编的小箩里摸索半晌,再打开手时,掌心多了胭脂盒一般大小的袖珍圆匣子。

石榴伸手把它打开,里面躺着个特制的小刀,只有小指那么大,尾部跟顶针似的能套在手指上。她好奇地我:“师傅,我们用这种刀子制作蜜饯吗?”

哑师傅摇摇头,随手抓了一把山楂果,打开刚才暂停下活计时拿手帕包裹着的银匣,把自己的小刀戴好,绕着山楂果轻轻转了一圈,再上下剜剜。松开山楂果时,那深红色的小果子已经分为两半了,里面的果核被抖落到了脚下废料篓里。

“原来是去山楂核的。”石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哑师傅又给她示范了一次,并给她手上也套了柄小刀。

“看上去不难、不难、啊不难……”石榴给自己鼓起,可她的第一次练习还是糟糕透了。山楂划得不均匀还说得过去,那点山楂籽怎么也剜不下来,只能一个一个剔出来,笨拙无比。哑婆婆没有多管她,熟能生巧的事情,还得靠自己去琢磨。一老一少两个人便在桌后坐着静静划山楂。

石榴埋着头,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山楂上,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个红果子了……她划出来的山楂自然要归为废品。正与山楂核苦苦斗争时,石榴听到屋外有人敲门。褪下工具跑过去,看到一个宫女提着食盒站在门外。

“新来的?今天来了好多小妹妹~”她冲石榴笑了笑,把食盒递给石榴:“哑婆的午饭,给她放到桌上就行了,你也回去吃饭吧,晌午别处都歇了。”

已经中午了吗?时间过得真快。石榴接过食盒给她师傅放好,问能否把划坏的山楂带走分给姐妹吃。哑师傅点点头,任由她抱着半篓子没剔净山楂核的废品回大院里去吃饭休息。

石榴边走边盘算着,回去以后把山楂作了糖葫芦吃还是熬成山楂酱。做山楂糕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不一会儿就走到通往她们住处那方向的小角门前,石榴下意识抬头左右各瞄一眼,貌似白天站岗的这两位,品质不如夜岗的优良。

唉,太瘦了点儿,撑不起盔甲的威风来。他们应该去换身青布衫,摇着扇子吟着诗,效果会好很多。石榴走出角门,随意想着。

“石榴!”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扭头寻声,看到小槐子正朝她跑过来,额头上亮闪闪的许多汗。

“什么事?”石榴顺手挑了几个山楂递给他。

“石榴,我挑满今天的几口水缸了,下午不用干活,我带你去个很好玩的地方,你去不?”

“……我下午要跟着师傅学手艺,不去了。”

“那晚饭后呢?晚饭后、掌灯前,所有小宫女都休息的时间。”

看到他兴冲冲的样子,石榴点点头:“既然是好玩的地方,晚饭后我带着我的朋友们跟你一起去。”反正饭后她们也会在屋里拉着石榴玩,老游戏们都玩腻了。

“不行不行不行,人多了会被赶走的。”小槐子把头摇得波浪鼓一般。

“那你先说清楚,去哪里、做什么、和谁去、危险不?”石榴问道。

“去见个很值钱的东西,人越少越好,有可能看到,也有可能看不到的。不过,我天天带你去,一定能见到。你自己来不危险,带了别人可能就危险了。”小槐子擦擦汗,把山楂都收进他的荷包里。

什么神秘东西还得天天守着才能看到……石榴想了想,掐灭自己的好奇心,表示不感兴趣:“我不去了,你去看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无事。她还有半篓子山楂等着处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