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唱腔可以流行,但流行的却不见得是最好的唱腔。

换言之,流行与艺术价值是两回事。

以歌唱而言,流行歌曲是靡靡之音,却普遍流行,拥有票房,但是寿命不常。

肖邦、贝多芬的乐章,虽然曲高和寡,却寿命长久,多年来是乐坛典范。

如果仅以唱腔而论,马连良的腔比起余叔岩的腔来,在艺术评价上差得远了。

但是马连良如果只会唱"劝千岁"和"望江北",就形成不了马派,早已销声匿迹了;他的所以能成为马派,得力于"唱"以外"做"、"念"、"打"的各有专长,全面发展。

提起马连良的"做戏"来,那不止是细腻传神,可以说是刻画入微了。

即以台步而言,《清风亭》的张元秀,《四进士》的宋士杰,《甘露寺》的乔玄,都是白胡子老头,戴"白满",但是因为人物身分、性格、处境的不同,在台步上就不能完全一样了。

《清风亭》的张元秀,是个打草鞋、卖豆腐的穷老头,走动时两腿要弓,腰要弯,有点驼背,但是因为长年操劳的关系,台步要给观众一种健康、朴实的印象。

宋士杰是位退休的衙门中人,开个店房,生活比较安定,所以两腿微弓,腰要微弯,而台步上要有种悠闲的态度。

乔玄是东吴国老,养尊处优,所以他的台步虽然腿稍弓,腰稍弯,但是举腿投足,都带出老臣的庄严来。

就是同一个人,在同一出戏里,因剧情的发展,台步姿态上也有不同。

像《清风亭》的张元秀,在遇见周桂英认子之前,虽然也拿着拐棍,因为他身心俱佳,步履稳健,这只拐棍对他不发生什么作用。

但是到张继保被生母认领走了以后,老伴儿成天吵闹,自己也思子成疾,贫病交加,再出场时,腿更弓,腰更弯,而靠那只拐棍当三条腿来走路了。

以台步之微,就有这样深刻的分析,马连良曾有文章谈以上的心得,就知道他对做工上如何深入钻研了。

马连良做戏的刻画入微,每一出戏都有特色,可以说"罄竹难书",根据笔者看他戏多年的经验,以《坐楼杀惜》最为细致入戏,可以说是他做工戏的代表作。

做戏首先要了解剧中人的身分、性格,把握住了,再用熟练的技巧来表现出来。

宋江是一个城府很深、机心颇重的猾吏,去乌龙院以前,在街上听了闲言闲语;进院后,又见阎惜姣形迹可疑,于是便要追究阎惜姣与张文远奸情的可能性了。

但却用好整以暇的态度,侧击旁敲的手段来进行,马连良在"闹院"一折里,切实地掌握着这个分寸。

到了后边《坐楼杀惜》,宋江在丢失书信后回来寻找,虽然心里火急,却在表面镇静,不能使路人看出他张皇失措来,所以马连良在二次回院上场时走〔水底鱼〕,对极。

有的老生上场时使〔乱锤〕,甚至有脸上抹油彩的,那就是不懂得宋江的性格了。

宋江知道晁盖的信被阎惜姣拾去,向她讨回。

这时阎有恃无恐,便向宋江逼写休书,宋江为了息事宁人,只好委屈求全;而阎惜姣那里却一步一步得寸进尺。

马连良把宋江历次气愤而又压下来,那种怕"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心情,如剥茧抽丝般地表现出来,交代极为清楚。

等到阎惜姣表示出要到郓城县大堂上才给,而且说明:"……虽非虎狼,你也要惧怕三分。

"此时马连良的宋江,在表情上显示出"此事善要是办不到了,非取断然措置不可了",马上变脸变色,充分发挥内心表演。

最后念到"你、你、你可不要逼出事来呀!"立刻眼、面色、声音,浑身是戏,情见乎词,已入化境,真是一代绝作。

尤其与小翠花合演,可称双绝,这种出神入化的做戏,是任何老生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