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寨》在谈孟小冬这出戏以前,先谈一谈这出戏的来源和背景:谭鑫培这个人,不但是国剧改革家,也是创造家。像《定军山》的黄忠扮相,以前是戴帅盔;他因为面部清瘦,觉得戴上帅盔,有点头大如斗,不大受看,就改为戴扎巾盔,果然边式受看多了,大家仿行,以迄于今。当刘鸿升走红的时候,曾经与谭打对台,捧刘的人日多,有时候上座竟超过谭氏之上;他一气之下,在家里休息两个月,要编一出新戏来挫挫刘的锐气,就是这出《珠帘寨》了。

铜锤戏有一出《沙陀国》,就是程敬思搬兵故事,铜锤饰李克用,勾脸、扮相一如现在大家习见《飞虎山》的李克用。谭鑫培把这出戏彻底改编,由老生扮李克用,但是在扮相上,脸上勾些白纹,表示老态。后面加上皇娘发兵和收周德威的情节。知道刘鸿升右脚残疾(他外号叫"刘跛子"),不善于靠把戏;他就把收威部分扎大靠、起霸,与周德威开打、对刀,彰己之长,以显彼之短。唱工加上花脸腔;在"昔日有个三大贤"一段,三个"哗啦啦"节节翻高。数太保那段唱大段〔流水〕;误卯一场的大段〔散板〕,佳腔迭出,还加上些"平权、自由、维新"等的新名词。前场坐帐有大段念白,后边遣将和二皇娘与老军都有轻松的对白。总而言之吧,这出《珠帘寨》编得是文武繁重,紧凑火炽,而且噱头百出。推出公演以后,轰动九城,连卖满堂,于是刘鸿升那边上座日绌,他一气就去了上海了。谭鑫培颇为得意,遂认为《珠帘寨》是他的拿手戏,时常贴演,而且常换新词儿,以示日新又新。

在二皇娘传令发兵以后,李克用对程敬思唱的〔摇板〕最后四句是:"贤弟不必笑吟吟,休笑愚兄我怕、怕、怕夫人。沙陀国内访一访来问一问,怕老婆的人儿孤是头一名。"原来他一直如此唱法。清末时有一次把末一句改为"怕老婆的人儿,又加级,又晋禄,还要赏戴花翎",迹近临时抓哏,卖噱头,台下倒是很欢迎。进入民国以后,袁世凯当总统,常常授勋给文武大员或外宾,以"宝星勋章"。于是谭鑫培就又改词儿了,改为"……赏戴宝星"。

《珠帘寨》是谭鑫培独有之戏,余叔岩是谭派传人,对谭当然亦步亦趋;他又在总统府当过差,于是照唱"赏戴宝星"无误。那么学余的人呢,孟小冬也好,杨宝森也好,也全唱"赏戴宝星"了。

把原有戏词改换新名词以抓哏,未可厚非,但是要考虑这新词儿的时间性。谭鑫培为什么在清末唱"花翎",在民初唱"宝星"呢?因为一进民国,"花翎"就过时了,而"宝星"正当时,所以要趋时。但是在袁世凯死后,授"宝星勋章"的典礼不大常有了,到民国十七年(1928)北伐成功以后,这"宝星"根本就随北京政府的消灭而不存在了。笔者听孟小冬此剧时,已是二十年以后,她唱"宝星",台下已经有一部分人不懂了;到了杨宝森在三十年(1941)左右挑班后,此剧唱"宝星"时,台底下大部分人都不懂了。如果现在再唱"宝星",恐怕根本没人懂了。所以没有合适趋时的词儿,则宁可仍唱原词儿"孤是头一名",则什么时候都可使人明了。孟小冬《珠帘寨》的后边"收威"部分,前文已谈过。前边"解宝"的各段唱工,那完全是余派到家,令人过瘾已极,就是这"宝星"二字,只顾守成遵余,而未能考虑到已失时效,是不无遗憾之感。笔者所以不惮词费地在此详谈,希望目前的老生们,不要再蹈覆辙,还是唱"孤是头一名"的老词儿吧。《空城计》这出戏前带《失街亭》,后带《斩马谡》,算是全本的演法,也不知什么人的高见,把这三折的头一个字连起来,称为《失空斩》。就和把《金钱豹》、《盘丝洞》、《盗魂铃》连演,称为《金盘盗》一样。虽很流行,笔者却认为不通,所以仍称为《空城计》。过去梨园老先生们教戏,虽然对童伶也教会了他们能演全部《空城计》,但是却嘱咐他们,不到五十岁不能唱。因为唱戏并不是只有嗓子会唱,唱得不走板就够了。一定要把剧中人的身分、性格、细腻刻画地表现出来,才算称职,再谈进一步的成功。诸葛亮是一位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淡泊宁静,忠诚坚贞,鞠躬尽瘁,锲而不舍,机智过人,却含蓄不露。把这些高超而复杂综合的性格表现出来,太不容易了;一个演员如不具有人生经验和高度剧艺修养,是难能演得恰到好处的。当然十五岁的演员也可以唱《空城计》,自然就不会成熟了。笔者看孟小冬此剧的时候,她还不到三十岁,但是她火候的精湛,已臻上乘了。头一场"坐帐"那段"羽扇纶巾……"的大引子,念得字音正确,阴阳分明,有韵味、有气氛,而且还有丞相的风度。对马谡叮咛的一段〔原板〕,余派唱法,在"……领兵……"处有一个巧腔,大凡唱老生的全会,但是真正能唱得"够俏皮而自然",却没有几位。孟是其中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