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皇后定目一看,果然,妙净里面穿着一件白色本布衫,外面穿一件青色绢质僧衣,仍然神情气朗,面上无汗。

“这可是怪了,难道你这美貌的练行尼出家后,参悟了什么上乘教义不成?”高皇后坐直了身体,讶道,“有什么心法,你也教教本宫。”

“一个字,静。”

“静?”

“皇后心中百情煎熬,烦躁不安,那是无法悟得这个静字的。”妙净合上双掌,庄容说道,“贫尼读经千卷,发现佛法无它,得一空字,得一静字,便能悟得佛法三昧……”

“本宫哪里有兴致读什么经!”高皇后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现在宫里头的事情繁复杂乱,本宫天天不睡觉还烦不过来呢,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胡充华的事。”

“珠儿?她怎么样?”

妙净虽然出家,但到底骨肉关心。

“她……很好,很好,很好。”

高皇后的声音中,禁不住流lou出强烈的嫉妒感。

纵使胡充华天天入宫给她请安,态度恭谨退让,她也无法压制自己的疑心。

也许她小觑了胡充华,那是个多么动人的女子,既懂得南朝诗赋,又会射箭骑马。入宫还不到半年,不但胡氏家族的飞腾速度令人刮目相看,胡充华自己也隐然干政了!

正如高肇所说,皇上从没象喜欢胡充华这样喜欢过别的女人。

这令高皇后不得不心怀戒备。

“胡充华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连本宫有事还得和她商量呢。”高皇后的声音含忿,她是个任性而专制的女人,从前的于皇后跟她不和,最后终于死在她手上。

后宫里的嫔妃,每夜要经她同意,才能侍候皇上,就是这样,高皇后也很少让她们见到宣武帝。

胡充华在魏宫中是个例外。

不过,这是因为高皇后和妙净有默契在先。

而现在,年轻的胡充华的魅惑力,令高皇后有几分胆战心惊。

若不是为了图谋将来的皇太后尊荣,高皇后真想命人在胡充华的膳食中加入宫中很多承恩美人都饮用过的名药“五毒散”。

无奈,为了下半生的荣华和权势,高皇后决定先忍一忍。

“皇后莫非是后悔了?”妙净观察着高皇后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略带嘲讽地问道,“真可惜,如果能从天上掉下来一个皇太子,那多好。皇后自己不愿生育皇嗣,别的嫔妃也偷偷打胎,不想生育皇长子,如今胡充华勇于任事,替皇后分忧,皇后不但不欢喜、不感激,反而面带妒色,话语中有恨意,未免为智者所不齿。”

高皇后被她的一番话说得有些惭愧,细想来,也是这么回事。

大节一动摇,其他一些琐碎事情便不好再提,今天请妙净入宫教训约束胡充华的想法也就烟消云散,高皇后反而有些含愧于心。

不过是个替死鬼女人罢了,皇上再喜欢她,以后也只能在年节祭祀时多浇一杯薄酒、多燃一柱佛香,难道还真的能为她坏了大魏皇家二百年的规矩?几十个皇帝都没能做到的事,这个平庸的皇上又怎么可能为一个平凡的丫头做到?

自己的姑姑为孝文帝生了三个孩子,应该是比胡绿珠还受宠吧?

可到了关键时刻,孝文帝根本就没管过她的死活。

女人,唉,女人对于皇上来说,也许不过是一件衣服、一匹马、一把扇子这样的玩物。

“难得进宫一次,你去看看侄女儿罢。”高皇后向妙净挥了挥手,懒洋洋地说道。

见自己三言两语便令高皇后平息了怒气,妙净心下一宽,笑道:“贫尼是个孤云野鹤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亲眷?不过皇后既然有事相询,贫尼总不会推辞。”

她一拂袖子,施礼辞出。

胡绿珠的宫室离此不远,自从几个月前胡绿珠入宫后,姑侄一直没有再见过面。

胡绿珠的宫中无人,侍女们将妙净引至北边的清凉殿。

妙净抬步走入,只见侄女儿正端坐在清凉殿深处,面前放着一堆奏折,细细审看。

“珠儿!”见宫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妙净一把将胡绿珠揽入怀中,“深宫寂寞,可苦了我的珠儿!”

胡绿珠轻轻地挣拖出来,笑道:“哪里,宫中热闹得很,皇上也天天陪着我。”

妙净上下打量着胡绿珠,只见几个月没见面的胡绿珠略略丰腴了一些,耳朵上坠着两颗贵重的白色海东珠,荡漾之间,越发显得面红齿白、灵秀过人。

“这相貌比入宫前还出色了些。”妙净品度着已经成为宫中贵妇的侄女儿,“气质姿态也透着份雍荣,珠儿,今天入宫,你猜是谁召我进来的?”

“自然是高皇后。”胡绿珠低头看了看案上的折子,一个下午,才批掉一半,好多事务看起来简单,仔细推敲,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珠儿,你在批奏章?”妙净一眼看见,骇异地问道。

“嘘,姑姑别那么大声,皇上这几天神思烦倦,只想和清河王一起下棋听琴,不想看奏章。”

胡绿珠一边嘱咐,一边皱眉看着下一本奏折,那是定州刺史元诠的奏章,要求提兵到冀州去参与平叛。

妙净在一旁静静地坐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叹道:“定州刺史若知道奏折由你批下,想必会吐血三升。皇上难道一点都不过问吗?”

“上个月,皇上看了几本我批过的奏折,称赞道,比他批得还妥当细密,从今儿起,凡是我批过的折子,他都不再审校了。”

竟有这样糊涂的皇帝!

妙净惊讶万分。已故的孝文帝,在位二十八年,外有征战,内要改革布新,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政务比宣武帝何止繁忙十倍,却从来没有懈怠过一天。

纵然孝文帝也极为好色,十分宠爱冯幽后,却绝不曾将奏折发给后妃审批,更没有让女人参预政务意见。

甚至他的所有诏书,都由他亲自撰写,不必经过廷臣,更不需要秉笔太监。此外,孝文帝还经常读书,并著作了一百多篇文章,印行到大江南北。没想到他的儿子宣武帝却会这样疏懒懈怠,对政事漫不经心。

看来,珠儿如今真能算得上大权在握了,只怕高皇后还不知情吧?

然而这种荣宠是多么脆弱,几滴“五毒散”的毒液就能断送掉她的前程和权力。

“珠儿!”妙净重重地唤了一声,将胡绿珠从沉思中惊醒。

“姑姑,有什么事情?”

“你……要慎重。”妙净的面色凝肃。

胡绿珠微微笑了:“大师熟读佛经,深通出世之道,但你可知道,《孙子兵法》的精髓是什么?”

妙净的眼中不禁流出疑问之色:“哪一句?”

孙子的书,她一个老尼怎么会去读?

胡绿珠停住笔,凝视前方,声音隐隐带着杀气:“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妙净沉吟不语,品味着这句话里深藏着的玄机。

胡绿珠的声音成熟而威严,绝不象一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嫔妃:“我既然想赢得这一战,自然会先学会攻和守,姑姑放心,珠儿懂得怎样韬光养晦。”

她低下头,在定州刺史的奏章上批了个“可”,又加了几句勉慰的话:“元刺史忠勇可嘉,立功之日,当宣谕天下,以风群臣。”

定州刺史元诠是个好虚名的人,见到这些话,自然会感激涕零、奋勇当先。

胡绿珠的唇边泛起了一丝不易捉摸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