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这一点高肇也心知肚明,所以在高华受了皇后册封后,他并没感觉到特别的喜悦,反而有些如履薄冰的不安。

见高皇后长久不语,高肇有些惶急了,侄女儿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难道她不想保住高家的雄厚势力了?还是她变得懦弱了?或者,她厌恶了这勾心斗角的宫庭权谋?

高肇只得开口提醒道:“皇后,胡充华才貌双全,正在青春,圣眷深厚,心机莫测……皇后应多加防备。”

他以为她还是刚刚入宫的十四岁少女吗?

深宫十余年,多少女人死在了她的手上!

虽说皇上在内宠她,高肇在外助她,可她自己的心机手段也不可谓不过人。

她瞥了一眼自己的伯父,淡淡问道:“怎么防备?”

高肇发觉出她语气的冷淡,心下暗自纳闷,这个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侄女儿,今天是怎么了?又冷淡又疏远又傲慢,是不是,她真的在他面前以皇后自持了?

他尽量用谦恭的口气答道:“让她远离皇上身边。”

果然是个高明主意,难怪元怿会这么瞧不起高肇。

高皇后嘿然冷笑起来:“皇上今年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太子,外面的臣民议论如潮,伯父,您就不替我这个朝不保夕的皇后想一想?”

高肇显然从未想过此事,愣了一愣才道:“皇上从未对老臣提及此事。”

“皇上当然不会说,皇上对我们高家情深义重,从未因此责怪过我,可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伯父,我们高家的满门公侯,又能指望谁去?伯父这些年得罪的人可不少。”

听高皇后点破自己心底深处的恐惧,高肇紧张地赔笑道:“皇后言之有理,可倘若胡充华生下儿子,母以子贵,胡家的势力岂不是会超过高家?”

就是最近这一个月,从前在他面前低眉顺眼的胡国珍,已经敢当众跟高肇作对了,凡是高肇的意见,胡国珍都要批个一二三出来。

胡国珍虽然是将门之后,但属汉人,自幼读过不少经史,说起话来引经据典,貌似条条在理,高肇有好几次给他说得下不来台,当真要重重处罚他吧,胡国珍又是皇上刚下旨升了爵位的红人,贬了他,那不是跟皇上过不去吗?

高皇后直起腰,蹬上胡床边放着的绣花便履,站起身来,自信地一笑:“当今皇上是您的外甥,您怕什么?皇上是个至仁至孝的人,他为什么这些年来对伯父言听计从、宠遇过人?就因为他的生母高太后是您的妹妹。皇上自幼失母,思念不止,所以才会对我,对我们高家百般宠爱。”

高肇的脑筋还没转不过来,跟在高皇后身后,不假思索道:“可皇上也从没象喜欢胡充华这样喜欢过别的女人。”

他这话像一把利刃似的,准确地扎在高皇后心上那个最大的伤口上,让她心底一下子冒了股艳红的鲜血。

是的,皇上的心真的变了,他喜欢的女人不再是她了。他的视线不再肯为她停留了,他的脚步,也不再在坤宁宫内频繁来往了。

刚踱步到门前的高皇后脸色一变,咬牙道:“怕什么,等她生下儿子,她就是想活,祖宗家法也容不得她!”

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子打着旋儿飞进来,正落在高皇后手心。她夹住这张树叶,用力地一撕两半,似乎是在想着,未来的某个时刻,她一定要把那个女人撕个粉碎,以报复今天这种忍耐的痛苦。

虽然和高肇密谈时,高皇后的态度斩截自信,仿佛已经稳操胜券,可以将胡绿珠捏在手心时任意处置,但她的内心终究有些虚弱。

高肇说的没错,宣武帝是个多情郎君,可他却从来没像这样隆重地礼遇过一个女人。

送走高肇,高皇后迫不及待地命人从瑶光寺传来新接位的住持妙净法师。

低头随宫女走进乾宁宫西殿的妙净,穿着一件肥大的青色绢袍,走起路来大袖飘拂,隐隐有出尘之气。

殿中,两名侍女正在给高皇后捶腿,另两名侍女则在给高皇后按摩着肩背。

一名侍女蹲身在地下,举着小铜锤,将银盆里的石榴粒儿辗成果浆,装入洁净的枫木筒里,准备做石榴酒;另一名侍女则专心致志用碎冰调制酸奶浆。

高皇后是北方人,平时也喜欢吃酸奶和奶干,宫中常备此物。

傍晚时分,窗外银杏树间的长风袭来,清凉异常,满是秋气。

可妙净发现,正倚着金丝竹簟胡床斜坐着看经书的高皇后却在额头上涔涔冒出汗来。

忽然间,高皇后扬起手,烦躁地给了侍女一巴掌,骂道:“没用的东西,连多出把子力气你也舍不得!这不是在你爹的太守府做千金小姐,既然想入宫谋个出身,就该先把怎么侍候人学学好!你是中午饭没吃饱,还是昨晚春梦做多了,累坏了腰子?”

被打的侍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还很稚嫩,她当众被责,脸上涨得通红,却不敢回驳一句,越加卖力地推拿起来,近在一旁的妙净,似乎看见了她眼里含着的泪水。

妙净不知道高皇后的这些话是否暗藏机锋,有说给她听的意思在里面。

但见高皇后作践宫中的侍女,妙净心下不禁怫然,一般都是侯门出身,谁的家世又更高贵些?这些年幼的女孩子被选入宫,大多不是出自本心,高华纵然是皇后,也不应这么擅作威福。

看来高皇后并不是聪明仁恕的主子,将来只怕未必有后福。

面对着高皇后,妙净尽管心中已这么下了判断,脸上却含着笑意,赞道:“到底是帝王家,气派不同。这里比贫尼的瑶光寺阴凉多了,一入殿中,暑意全消,只觉肺腑中一片冰雪清明。今年秋天与往时不同,暑气至今未散,就像他们南方说的什么秋老虎,中午时,竟能把花木叶子都晒枯萎了。”

“真的?”高皇后接过侍女递来的面巾,拭了拭汗,道:“你这尼姑惯会奉承人,本宫还想着带着建德公主去你的庙里住两天呢,那是山中,应该凉快些。今年天时不正,到处多灾多难,夏天酷热,旱了两个多月,新野等地都发了大片的瘟疫,死了几千人,再这样下去,本宫是一定要回平城故宫打发下半生了。”

“皇后,心静自然清凉,你看贫尼可有汗意?”妙净在侍女搬来的锦凳上坐下,笑着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