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王府的秋夜,可以让人觉得天空更高更亮。

府中几乎看不到多少花草树木,元怿忙于国事,很少留意这些亭台楼阁。尔朱王妃来自大漠,平素最喜轩阔,恨不得到处都是一马平川的草原,所以家里不像一般官家还布有不少假山花池之类的景致,连个影壁都没有,显得有几分简陋。

元怿拿起案边那杯新倒好的茶喝了一口,心下有些奇怪,手指敲着面前的一叠折子,盘算不已。

从前,皇上批折子速度很慢,不要说三天能回复一个折子,就是十来天没回音,也是常事。

除了元怿和高肇递进去的急件,平常文武百官们的折子,一般就给个“知道了”的三字批复,估计多半还是秉笔太监的“御笔”,如果运气好,折子能被留中,过得七八天左右,说不定会等到一句十个字左右的批复。

至于其他普通州县官进的奏章,几乎都会石沉大海。

所以,有了想升官晋级或者火上眉毛的事,州县官们还是乐意打通清河王府或者渤海公府的路子,再不行,就找上首领大太监刘腾那里,递两句话,比写折子强多了。

平时,元怿也看得出宣武帝理政时的那份勉强。

宣武帝虽然样貌深沉,却绝不是孝文帝那种勤于政事的能干皇帝。要说他是个昏君嘛,倒也错怪了他,宣武帝为人聪明审慎,分辨是非的能力很强,对军国大事,也还算得了上心,就是不喜欢理论细务,做事不够细致。

这也是宣武帝对高肇比较依赖的一个原因,高肇虽然浑身都是缺点,可有一个大优点,勤快,腿勤,嘴勤,眼勤,除了他的笔下实在来不得,其他什么在王公大臣跟前cha个耳朵、布个眼线,往宣武帝耳朵里打个小报告,一天进宫八趟,汇报大小事情,那干得是热火朝天、浑身带劲,所以,宣武帝虽然不大出宫,也不大爱看奏章,京城内外的事情也还多少都明了于心。

可今天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元怿百思不解。

元怿低头看着面前这个奏章,是关于城北柳条巷、杨枝巷两条街道要求拆迁加宽的事情,京兆尹李豫说得很急,说是那里总是交通堵塞,倘不尽快拆迁,不但会影响今冬粮运,而且会让征讨冀州的大军进出不方便,简直是火烧眉毛的大事情啦。

依奏章中所述,宣武帝除了同意之外,简直没有别的方法了,事实上,李豫的折子一递,多半都是照准。

元怿当然明白,李豫的这个奏章里面有什么花头,北城那里,是高肇的府第,如今他官越当越大,家里宾客如云,自然嫌原来的住宅花园不够大,所以想方设法打算拆掉北城这两条巷子。

可柳条巷有五百多户人家,杨枝巷有三百多户平头百姓,扒了人家房子,马上冬天就来了,让他们冻死不成?高肇倒是提过,可以让这八百户人家搬到东城去住,彭城王元勰不是刚被皇上杀了吗?他的花园拿出来给老百姓住,不是正合适吗?至少元勰家的老老少少嘛,反正是罪臣之后,冻死拉倒。

元怿被他气得心口发疼,正打算到宣武帝面前跟高肇廷争面折一番,可看今天这奏章后面,有个简单的批复:“北城拆迁与否,交由清河王怿专决,粮运之道倘患不畅,着尚书令高肇封闭后门,让出道路,以利通运。”

这批复让元怿觉得实在是太痛快了。

拆迁还是不拆迁,这事就交给自己做主,这先不提,借着李豫那个“交通堵塞”的借口,让高肇把后门关闭了,后门口的那条专通高家车马的“特权通道”拿来给粮车、马车日夜运输。

且不说这车声会将高家吵得不安宁,光是关掉高家后门,就会让客人众多的高家觉得极大的不方便。

难道高肇这个秃贼在皇上面前失宠了吗?元怿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从前的宣武帝,几乎对高肇有求必应,这次在朝廷上,看宣武帝的态度,几乎等于是答应了高肇拆除北城八百户平民住房的要求,怎么又会突然改变了主意呢?

他再次翻开一本自己前天递的奏章。

那天,宣武帝找他去谈北方六镇的问题,让元怿去跟拓跋部落的领民酋长谈判,叫那个平城老家的酋长不要跟着元愉叛乱,而是铁心支持洛阳皇家,结果拓跋家的酋长一下子提出来三个条件,一,要求取消六镇兵的世袭制;二,改镇为州,官员的等级、俸禄、权力与中原各州一模一样;这两条都好答应,本来也是过去的制度太呆板了一些,让北方六镇太拘束了,让镇兵们有饱受歧视的感觉,难免他们会心存不满。

可第三条就有些棘手了,居然让宣武帝给拓跋家的人保证,一年之内要生个儿子,倘若不生下太子,宣武帝就得自动逊位!

皇宫里头已经三四年没孩子出生了,正当盛年的宣武帝当然很急,但对拓跋家这种从根本上怀疑他生育能力的条款,元怿估计,宣武帝是不会同意的,可那位老酋长非常顽固,他一口咬定,宣武帝必须赶紧为大魏元家生下个龙子龙孙,不然就不够格,元怿只好勉强把这事情向上汇报,准备等宣武帝拒绝后再回复那位酋长,慢慢商量。

想不到,这封奏章一上,皇上居然答应了,说什么:“一言为定,倘若明年今日宫中仍无太子出生,朕当逊位以谢天下,以谢拓跋家的列祖列宗!”

瞧瞧,他居然能打保票,一年之内生个儿子!

元怿摸着唇上刚留的两绺细须,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命人拿来当年胡绿珠失落在猗红馆的那支马球杆,在烛火的辉映下,用翡翠镶成的“胡绿珠”三个字闪闪发亮,格外耀眼。

“是你!”元怿说不清心底是喜悦还是担心,他微微摇着头,叹道,“我就知道是你……”

是你这个精灵古怪、秀出群伦的女人,是你这个固执己见、一意孤行的女人,是你这个至今让我魂牵梦萦、心底微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