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算如此,她也必须接受元怿的建议,因为,元怿的建议不但是让杨白花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也是为了让胡绿珠避开和杨白花有私情的嫌疑。

“白花,”过了很久,胡绿珠才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走过去说道,“你知道这些天来最让我烦恼的,是件什么事吗?”

“臣听说了,是淮堰之事。 ”杨白花无法掩饰住自己心中的失落感,从前,就算他知道没指望,可是,他们毕竟还是天天能在一起,从未分离,而现在,她却要他出去当什么将军,去建什么功业,去搏个什么万户侯。

杨白花的父亲杨大眼,在秦州赋闲二年,带着他的母亲“潘将军”,从淮南那里回来,打算在洛阳城长住,上个月刚刚买下了一个颇为宽深的府第,带着杨白花还没成亲的小dd杨曾锋,和刚刚嫁人不久的庶生女儿杨小颜住在那里。

杨白花这几天正准备收拾收拾东西,搬回杨家新建的镇南将军府,他还以为自己能从现在起,在洛阳城一辈子住下去,可没想到,胡娘娘竟要他出去带兵打仗。

淮南之地,那是杨白花非常熟悉的地方,他就在那里出生并长大,还跟着父亲杨大眼,在秦州附近出仕、迁徙,十二岁时,杨白花就跟着杨大眼的前锋部队,过河攻打过南朝城池,当时,没人看得出他只是个刚刚长成的半大孩子。

去大魏地南方疆界打仗立功,对杨白花来说。 并非难事,可他不明白,胡绿珠怎么能说让他走,就让他走?这六年来,他们朝夕相处,让杨白花已经习惯了与她如此厮守的生活,他一天见不到她的人影都会惆怅。 难道胡绿珠就没有同样的感受?

以一个初慕少艾的少年的敏感,杨白花知道胡太妃对自己也同样心存好感。 她常常让自己跟随在身边,去西林园里漫步,夜里在崇训宫批折时,她甚至忍不住向他吐lou她心底积压的郁闷和烦恼。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当年她为什么要入宫,清楚了她和高太后争斗地大概始末,世上这么多人。 胡太妃身侧那么多大臣和内侍,只有杨白花才是她能够无拘无束说述一切的对象。

可她却会听了元怿地话,派自己去淮南平定边界的纷乱。

如果杨白花走了,还有谁能够如此默默无言地守在她身边,永远满怀同情地倾听她的一切述说呢?

“淮堰之争,已经年深日久,若不能从根本除去患害,我朝的扬州和徐州。 终将成为一片泽国。 ”胡绿珠沿着西海池边走了两步,举首眺望被西天霞彩映红的池水。

她不清楚,跟这个少年谈起国家大事,能不能令他热血沸腾?

杨白花和她认识的许多男人都不一样,他似乎无意于名位,就像胡绿珠是个过于热衷于权力的女人一样令人奇怪。 这个名门显宦家地世子,对官爵毫无兴趣,也令人诧异。

眼望着黑沉沉的西海池水,她不由得站起身叹道:“白花,我北朝多年国泰民安,百姓虽不富庶,却比南朝多一份平安。 只有寿阳地方,频年水灾,不得安宁。 若能攻破南朝的淮堰,边陲安靖。 我才能好好治理国内……我多么希望。 在我有生之年,能看见大魏出现‘文景之治’般的盛世!”

她语气里深重的忧虑。 令杨白花陡然眼睛发亮,他一下子抛开了刚才的不悦,霍地站起身来,有些激动地问道:“太妃,要怎样才能破了南朝的淮堰?”

胡绿珠静静地看着他,杨白花俊美的脸庞离她很近,那是一种完全没有阴柔之气地俊美,干净单纯得令人心醉,她直视着杨白花的双眼道:“我已经准备起复你的父亲杨大眼,让他领兵攻破淮堰周围的荆山、浮山等关,掘开淮堰。 为此,我已经征了四路兵马,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军中的名将,大多垂垂老矣……”

元怿的请求提醒了胡绿珠,为什么不让自己最喜欢地男人到前线去呢,如果他能在那里建立奇功,

“让我去!”杨白花雀跃着,他年轻的脸上绽开了清浅而动人的笑容。

深深为之迷惑的胡绿珠扭开了眼睛,点头道:“好,我明日便特赠你为荆山太守,在你父亲的帐下为将。 ”

“明天就走吗?”杨白花吃惊了。 他还是第一次领教胡绿珠这种当断则断的决然作风,从前,他知道面前这个美貌成熟的女人才能出众,可是,当她用这种口气跟他谈正事时,还是让杨白花在佩服中又感到陌生。

“明天下午我会去城外阅兵。 ”胡绿珠的侧脸在黯淡的夜色里显得很模糊,“白花,我会静待你立功的消息。 我希望,几个月后,我可以在太极殿上亲手为你加爵……”

内侍们站得离“鱼戏亭”很远,几只墨黑地水鸟从亭外飞掠了过去,杨白花缓缓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很突然地,他将自己的脸埋在了她绣花提绫长裙地裙角。

四周是那样静阗、深沉而黑暗,杨白花没有看见的是,两行清泪沿着胡绿珠的眼角缓缓流下,她的唇边却绽出了一丝既痛苦又温柔的微笑。

既然领了太妃的口谕,明日要拜将出征,杨白花连夜便收拾了东西出宫。

杨家的镇南将军府,离永乐宫并不远,转过禁城外的两条街衢就到了,杨白花虽然身在洛阳,但胡太妃刚刚搬入永乐宫,宫禁事务多,所以很少回家,老门子见了他。 难免奇怪道:“大公子,怎么今天有空回府?”

杨白花勉强一笑,望见门外车马众多,心知都是一些来贺喜父亲官复原职的客人,刚要低头从侧门走进去,却迎面碰见了自己地妹夫赵远宝。

赵远宝是秦州刺史的儿子,虽然也是世家子弟。 学得一身好武功,却偏偏最喜欢跟些浮滑子弟来往。 平常总出入烟花柳巷,不是喝酒就是赌钱,闹得妻子杨小颜三天两头就哭着回娘家。

杨白花并不喜欢这个妹夫,甚至,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妹妹杨小颜。

他父亲杨大眼出身孤寒,虽然是南宋武都王的王子,但他母亲是个没有身份的侍婢。 连带着杨大眼自幼尝够了饥寒生活,杨大眼与潘夫人结缡时,还只是军营中的一个白丁,算得上患难夫妻,所以感情甚笃,杨白花三兄弟,都是潘夫人所生。

但及得杨大眼在边关立功扬名,成为镇南将军之后。 杨大眼却在一次酒宴上看中了一名秦州舞姬,纳为侍妾,并生下了杨小颜,自此之后,杨大眼和潘夫人便处于隐隐失和之中,虽然这名侍妾没两年就生病死了。 但夫妻二人似乎再也不复当初的举案齐眉。

“大哥!”赵远宝抬眼望见杨白花,兴冲冲走过来道,“我正想去找你呢,宫里头传出来消息说,你当上了荆山太守了,这可是一品大员啊,我外面那帮兄弟都说,大哥得了胡太妃地格外赏识,以后封侯拜相,那是指日可待啊。 大哥一定要拉扯拉扯妹夫我啊……”

杨白花听他说得恶俗。 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打断他道:“我还有事去拜见母亲。 不奉陪了!”便昂然不再理会赵远宝,大步踏入中庭。

赵远宝犹自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说些阿谀之言,杨白花如听狗吠,厌恶地皱着眉头,走入了母亲潘夫人的房间。

潘夫人正坐在一盏油灯下,呆呆出神,看见十几天没见面地杨白花进来,也只勉强答应了一声,便又无语端坐。

“曾锋,娘怎么啦?”杨白花奇怪地问着自己的小dd。

杨曾锋望了大哥一眼,轻声道:“爹明天要带着你我一起出镇淮南,却不带娘一起去。 ”

这有什么好郁闷的?杨白花笑着在潘夫人身边坐下,推了推母亲道:“娘,你跟着爹打仗多年,鞍马劳顿,太辛苦了,爹也是好心,让你好好歇息一阵子。 ”

杨白花是潘夫人的头生子,也是三兄弟里才貌最出众的一个,从小就深得母亲宠爱,这种母子情深,让他平生最敬佩独立能干的女人,这也是他多年倾慕胡绿珠的根本原因。

可是,向来强悍过人、能征善战地母亲,怎么今天显得如此软弱而沮丧?难道父亲的陪伴对她这样重要吗?从前,英风飒爽的潘夫人,可是有着不输于男人的豪杰气概啊,难道她根子里仍不过是一个纤纤娇质的弱女子?

潘夫人这才收回失神的视线,苦笑一笑,抚着杨白花的头发道:“白花,你不懂,你爹变了,变得心肠越来越冷了,他不带娘上前线,却带了赵远宝送的六名歌女,一起出征,他再也不需要我了。 ”

这番话不由得让杨白花勃然大怒,赵远宝这混帐东西,自从他娶了妹妹杨小颜,杨家就整天被他闹得鸡犬不宁,现在他居然敢挑拨起杨大眼和潘夫人地夫妻之情了?杨白花本来恩爱的父母,竟被他搅得互相心怀怨恨。

“这个jian贼,我去杀了他!”杨白花双眉一扬,拿起刚放在桌上的腰刀,便要冲出去。

潘夫人连忙一把抓住他,其实,杨大眼由于自幼受家里白眼,很少读书,而既熟读兵书又练得一身好武艺的潘夫人,每次打仗时都为杨大眼出谋画策,形同军师,可以说,杨大眼的百战之功,至少一半多应归于潘夫人,何况,她还为他生下三个虎子,又调教得十分出众。

即使对他有如此恩义,杨大眼也能一下子将多年夫妻之情抛在脑后,此刻,她感觉到的,不仅是痛苦,不仅是失望,还有一种对自己地鄙视,识人不明,那是自己的过错,怎么能让孩子去为她泄愤呢?

“白花,傻孩子,这不是远宝的错,是你爹变了心,”潘夫人抑制不住面颊边的两行清泪,“是你爹变了心,才会这么容易陷入温柔乡……你爹他老了,娘现在只有你们三兄弟了……”

油灯突然被窗外扑进来的风灭了,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潘夫人寝室的地下。

这是一个宁静的暮春之夜,可杨白花却觉得心底涌动着一团无名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