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萧衍要修建浮山堰,来“以水代兵”的这个主意,胡绿珠已经在奏章中看到一二,但详细情形,她还不是很清楚,因此她微微颔首,示意元怿说下去。

“早在十几年前,先帝景明三年的时候,梁帝萧衍就曾经堵塞东关,想让五百里巢湖水倒灌到大魏在淮南的几个戍城,然后乘机入侵我朝地界。 ”元怿走进西海池边的一个小亭里,这个亭子他还记得,就是当年胡绿珠第一次遇见宣武帝的所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精致的八角亭,亭上还题着“鱼戏”两个大字,是宣武帝的亲笔手书。

那次萧衍北侵,急得宣武帝连发兵符,调集六州兵马,再加上寿阳城的屯兵,五万大军,使了个“围魏救赵”的计策,直攻入南梁三百里,兵临淮陵、阜陵城下,这才解了危难。

看见元怿的视线停留在这块“鱼戏”的匾额上,胡绿珠也凝视着这块匾额片刻。

其实,每次来到这个亭中,胡绿珠都会深切地感受到宣武帝心底里的那份深厚情意,一种浓浓的愧疚感,让她甚至不能再注视这两个字。

此生,她永远负他。

她只能将自己的欠疚,回报在他的儿子、当今天子元诩身上,元诩长得真象宣武帝,同样沉默寡言、同样有一双明澈而安静的眼睛,甚至连性格。 也酷似乃父。

如果她能够解决淮堰的纠纷,宣武帝地地下之灵,是否会感到安慰?虽然这件事也让她伤透了脑筋。

“可我听说,修建这道浮山堰,是我朝一个叛将王足的主意?”胡绿珠在栏杆边的美人kao边坐了下来。

她从侍婢手里接过鱼食碗,往池边丢了两盘鱼食,池面登时云集了长长一道深红色的鱼影。 这是岸边伺喂的锦鲤,它们见惯了人。 知道每天下午都会有人来喂它们,早就在这里曳尾守候了。

“是,前几年,寿阳城守将王足叛归南梁,他向萧衍献上了一个计策,说淮河久不修治,大水频发。 正好用来对付我朝。 ”元怿望着这群游鱼,也取来一只鱼食碗,往池里投喂了一些鱼食,不片刻,他面前云集的游鱼,比胡太妃面前的游鱼还要多了。

元怿心里,不禁有些奇怪地联想了起来。

北朝和南朝拉锯战已久,淮南地几个城池。 一会儿属于北魏,一会儿被南梁攻克,年年都是城头变幻大王旗。

处于江淮之界的守将们,早就没有什么忠于哪朝地概念,哪边开的赏金高,哪边给的薪俸多。 他们就向哪边投诚,甚至有个刺史,三年间在北魏和南梁轮换当了四次州官,尽管城池的归属变换不定,但他的官位却纹丝不动。

元怿放下鱼食碗,将修建淮堰的起因细细说给胡绿珠听。

三年前,也就是延昌二年(公元513年),淮河发了几十年罕见的大水,淹没了离岸百里地北魏寿阳城。

城里的百姓纷纷逃难,寿阳镇帅只能划着船视察灾情。 良田、民宅全被淹没。 秋来颗粒无收,闹了很久的瘟疫。

这样深重的灾难。 竟被梁帝萧衍视为机遇。

他接受了一个北魏降将王足献上的计谋,大发淮、扬(按:北魏和南梁都有扬州、徐州、冀州等名称相同的地方郡县编制)二州的兵民,沿着淮河南岸修了一道高高的堤坝,史称“淮堰”。

这道淮堰,总共动用了二十万人工,由昭明太子亲自担任监工,是南梁建国以来最大地水工。 但究其目的,既不为了利民,也不为了攻地,只为了倒灌寿阳,将淮北变成一个汪洋大泽!

淮堰修了三年,只修南岸,不修北岸。

为了巩固淮堰,梁帝竟命人冶炼了数千万斤的铁,沉于北岸。 这样,淮堰便成为了淮水南流的屏障,一旦再泛洪水,淮水只会向寿阳泄注,而不会在南梁造成水灾。

“什么?累死了十几万军民,就为了成就这样一段淮堰?”胡绿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且不说筑建这道淮堰的用处有多大,是否就能够成功地把淮水变成一个不需要发饷地前锋部队,能把淮水变成一道能拱戍南朝的万里长城,就是怀着这种居心,不顾南朝北朝百姓的死活,这个萧衍也不配信佛。

例来两国交兵,稍微仁慈点的皇帝,都不会让无辜的百姓做无谓的牺牲。

而萧衍呢,他不但加速赶工淮堰,累死了南朝的十几万军民,还准备把寿阳城的几十万百姓淹成水中鱼虾,这种心中没有半点仁义念头的天子,居然会是个平时日日念经、并曾四次舍身到同泰寺当和尚、号称天下第一佛帝的长修居士!他和暴秦地始皇帝有什么分别?

胡绿珠禁不住合掌念佛。

不过,只是这样诅咒萧衍,也起不到多少作用。

眼看就要到夏天了,水灾泛滥地季节,胡绿珠无法预料那混合着几千万斤冶铁的淮河南堰,会给自己地治下造成多大的祸患。

“太妃娘娘,淮堰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元怿望了一眼远处站立的杨白花,接着说道,“淮堰还有几个月就要合龙了,如果我们能趁他们的工程还没有完全做好的时机,调一支奇兵,来个暗夜突击,说不定……”

胡绿珠循着他的视线望着杨白花,迟疑道:“四王爷,你是说……”

“白花是将门世子,就这样在宫里当个侍卫,也太可惜了。 ”元怿叹息道,“听说他们家的三兄弟都不错,以老大杨白花最出色,唔,杨大眼有这么三个儿子,将来荣宗耀祖,那是板上钉钉了。 娘娘。 不如你下个月就将他放出宫去,送到他父亲那里听候调用。 ”

“这……是杨大眼地意思吗?”胡绿珠拿不定元怿的用意。 元怿的计策不错,他们大魏,总不能眼睁睁望着南朝给自己筑一道倒灌城池的铁堤,却畏葸不前吧?派杨白花带一支水军前去扰乱浮山堰水工,就算不能真的掘开淮堰,至少也能在淮堰一事上有点作为。

可杨白花愿意吗?

元怿意味深长地注视了胡绿珠一眼,摇了摇头。 道:“是我的意思,不过,一切还凭娘娘作主。 ”

他没有再说下去,进宫回禀的事情交代完了,元怿彬彬有礼地向胡绿珠告退后,走过了杨白花地身边,他可以清楚地看见杨白花眼中的敌意。

现在事情是确凿无疑了,不但这个武干出众地少年痴绝地迷恋着胡绿珠。 胡绿珠本人,也对杨白花意存缱绻。

望着元怿的身影远远离开了西海池射箭场,胡绿珠这才松开自己紧紧扶着美人kao的手,她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娘娘!”杨白花走了过来,他发现胡绿珠的神情古怪,忙问道。 “你没事吧,娘娘和四王爷都商量了什么事情,让娘娘脸色这样惨白?”

“没什么事。 ”胡绿珠忙收拾起心里的紧张,含笑拍了拍身边的座位道,“白花,这里没外人,你坐吧,我有事和你说。 ”

“是,娘娘。 ”杨白花有些拘紧地侧坐在胡绿珠身旁,离得近了。 望见她地鬓发被晚风吹动。 一种巨大的幸福感,令他的胸口一阵发酸。

“白花。 ”胡绿珠强自压住心底纷乱的情绪,赞叹道,“你这身好本事,不该埋没在宫里当个侍卫。 下个月,我就放你出宫去,到军中当个将领,立功后,必能封侯升职,象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代名将,你意下如何?”

原来元怿是想把自己从胡绿珠身边调开。

杨白花拭去了头上的汗,沉默不语地站起身,将手中一直把玩的宝弓放回了兵器架,慢慢向西海池边走了过去。

傍晚,池上的无边新荷,田田盛开,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清香。

其实,他并不象他父亲杨大眼一样是个胸怀壮志地人,难道胡太妃看不出来吗?

这六年中,他总是喜欢静静守卫在她身边,只要能远远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侧影,他已心满意足,别无奢望。 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六年中他一直怀着这种隐秘的情愫,跟随在她身后。

他深知,自己的感情无望。

即使自己是亲王、名将,也不可能接续这一段情缘——她已经是临朝听政的皇太妃了,是皇上地母亲,也是实质上的大魏国主。

权倾天下的她,有着帝王般的尊荣和权力,怎么可能弃声誉不顾,与一个少年侍卫长相厮守?呵,天下虽大,他们又哪里有容身之处?

可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分离,还是令这个单纯的少年心碎。

瞥见杨白花眼神中的黯然神伤,胡绿珠忽然感觉到,自己心底也涌动着一种深刻的忧伤。 这段永无指望的孽情,让素来以冷静著称的她也几乎无法自持。

她多么想走过去,轻轻握住他地手,温言抚慰他。

然而她唯一能做地事,却只是扶着射箭场的竹栏,茫然看着杨白花那久久伫立在暮色中地修长而年轻的背影。

天地之大,他们却不能容于世人。

一对水鸟掠过了西海池无边的水面,比翼远飞,没入了西天的云彩。

白花,如果我没有身份之累,我也愿意与你这样自由飞翔在水际天空,然而我不能,我是大魏的国主,我是元诩的母亲,白花,谅我!

胡绿珠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似乎掠过了一阵多年没感觉过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