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低调避人、沉默寡言的杨白花,也抬起了自己的眼睛,与元怿深深对视了片刻。

让元怿惊讶的是,这双眼睛里没有谄媚,没有自卑,也没有少年人的骄狂,这双眼睛里有的是谦和,还有一种让元怿感到震撼的纯净,跟饱阅世事的元怿和胡绿珠相比,他简直就是个孩子!

精明过人的胡绿珠,她喜欢的,就是这样一个眼睛里什么杂念都没有的孩子般的男人吗?

是的,元怿承认面前这个男人长得很魁伟,很俊美,可是,在这个健壮的躯壳里,元怿没有看见洛阳世家子弟都有的那种权欲和世故,也没有将门子弟应有的雄心和冷酷,而是一种不阅世事、不知深浅的单纯。

“多谢四王爷!”杨白花双手接过长弓,又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遮住了那双闪着微微幽蓝的乌黑俊目。

旁边的小内侍们都好奇地围了过来,这张三国宝弓落在魏宫已经很久了,从来还没人开过。

宣武帝也算得上膂力甚强了,他生前曾试过数次,都不成功,而其他宗室子弟也没一个人能拉开这张弓。

就算是清河王元怿,上次携着他的小舅子尔朱荣入宫时,郎舅两人合力,费尽了吃奶的力气,最终也没能将这张弓拉满。

这位新来的永乐宫侍卫长,他能做到吗?

杨白花挽起自己深蓝色薄缯长袍的下摆,将袍角塞在腰带上。 深吸一口气,双手握弓,喝道:“开!”果然将这张六尺长地雕花青铜弓拉成了满月状,雕翎长箭流星般飞了出去,正中红心。

“好箭!”胡绿珠欢呼一声。

一旁的内侍们见得胡太妃如此兴奋,自也跟着喝采,元怿望着这个高大少年的背影。 不禁用力在袖子下握紧了拳头。

元怿无法嫉妒这样一个满面英风、单纯如婴儿的少年,可是。 他真的无法理解胡绿珠脸上流lou出来的柔情mi意。

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的女人,这样一个才智出群地女人,这样一个曾经野心勃勃而终于大权在手的女人,她最后竟然会迷上一个孩子?

在喝彩声中,却见杨白花兴致忽起,向后飞跑二百步,步履未停。 扭脸弯弓回射,竟然又中了鹄地红心。

他深蓝色的袍角和柔软黑亮的鬓发,被西海池上的晚风吹得猎猎飘拂,那潇洒利落的少年英姿,那高明的箭术,看得胡绿珠心醉神迷。

她喜欢的人,并不是不值一提地小白脸,而是身负绝代将才的奇伟少年啊!

不过。 有元怿在一旁,胡绿珠还是强自克制住了失态,只是扭脸向元怿笑道:“四王爷,自古虎父无犬子,这孩子果然不愧是秦州杨家的后代,不愧是我朝第一名将的世子啊!”

元怿也收回了自己差点流lou出来的不悦神情。 捻须笑道:“是啊,上次他在西林园搏熊,已经显lou了身手,让不少大将都大吃一惊。 我派人请他过府谈话,想提拔他到军前效力,这孩子却说他身为建乐宫的侍卫统领,不能擅离职守,眼见与南梁的战事在近,恐怕只有你发了话,才能将白花调到前线。 为国立功啊!”

胡绿珠怔了一下。 自从上次她要于忠给杨白花一个升迁机会后,由于杨白花执意不肯离开她的左右。 胡绿珠便没有再动过要避开杨白花地心思。

就算此生无法相互拥有,能天天看见他徘徊在自己身侧,她也就可以心满意足了!

难道元怿察觉了什么吗?

射箭场外,杨白花放下了弓箭,一边拭去额上微微冒出的汗粒,一边含笑回到了胡绿珠身旁,他脸上也浮出来几丝得意之色,显然,杨白花对自己能在胡绿珠面前展lou一次身手,感到很兴奋。

元怿向旁边踱了一步,负手去看西海池上刚刚长出的新荷,没有再次说话。

“好,白花,你先退下。 ”胡绿珠向杨白花挥了挥手,她刚才的好心情已经全都没了,代之以一种说不清的纷乱。

“淮堰的事,到底是什么个情形?”她走到元怿身边,有些着急地问道。

最近,最让她担心地政事,莫过于南梁在淮河南岸筑堤的事了。

宣武帝生前是个志大才疏的皇帝,虽然带兵打仗的本事不高,在醇酒女人里浪费的时间太多,但他这辈子做梦都想扫平江南,将梁武帝萧衍的地盘纳入大魏的版图中,然后再对付北方的柔然,成为一统天下的秦始皇。

只是跟孝文帝比起来,宣武帝的战绩实在羞对先人。

钟离和朐山之败,让鲜卑人再也不复从前纵横北方找不到对手地辉煌武功。

第一次惨败,发生正始四年,也就是南梁天监六年(公元507年),宣武帝派了中山王元英和镇南将军杨大眼率倾国之兵南下,集结了五十多万大军,集结在淮河北岸,准备与南梁决一死战。

中山王元英,是一位和江南王朝对阵多年、屡战屡胜、攻无不克地老王爷,在和南梁的前身也就是南齐萧家作战时,元英地大军,早就已经令齐军闻风丧胆,南梁的边关守将,也十分畏惧这位作战勇敢的老王爷。

正始三年,元英还和杨大眼在淮河南面的阴陵(今安徽省定远县西北)和洛口等城池处大破梁军,斩杀了梁军五万多人,夺取了多处关隘。 杨大眼更是出身于一个世代镇守在北方和南方边界处的家族,对南梁军情了若指掌。

就仗了这样的胜绩,元英和杨大眼的几十万大军,仍然在淮河边的钟离城输给了南梁的右卫将军曹景宗和豫州刺史韦叡带领的二十万梁军,而且,一败涂地。

二十万魏军被杀,五万魏军被俘。 其余败军逃回北魏的腿脚,一个个比兔子还快。

从前一直虎视南梁的宣武帝,自那次大败后,再也不敢再兴战事。

正始五年就开始批折理政的胡绿珠,当然明白淮河在南北之争中的重要地位。

如果仍然按着宣武帝生前的战略思想,集结大军于东线,从东线攻破南梁的防线和京城,就必须攻破淮河的守卫,才能够进入南梁的国境。

而宣武帝的第二次大败,则是永平四年(公元511年),与南梁争夺叛乱投北的琅琊郡。

在拉锯战快一年后,朐山之战以魏军的惨败告终,这次作战的规模虽不大,但足已证明宣武帝已经无力南侵,他连援军都没有派出,也许,他根本就不敢。

目前的魏军,甚至对南梁的名将韦叡畏之如虎。

而淮河,更是成了魏军难以迈过的天堑,钟离之战中,梁军就是kao了淮水的力量,才能以少胜多。

这些南北战事,元怿当然一桩桩都很清楚,他也明知道以大魏如今的军力,是无法真的攻破淮河的。

但淮堰已经修了四五年,早成了北魏的心头大患,就算他们暂时按兵不动,不欲南侵,梁武帝萧衍也想借助淮河的力量,攻破秦州。

“淮堰之争,在先帝爷生前,反复多年,都没有解决,也是先帝爷最不放心的大事之一。 ”元怿长叹了一声,心下沉重。

前日,高阳王元雍已经递了辞呈,这个过渡内阁的老王爷,将摄政王之位拱手让给了年轻的元怿。

在其位,谋其政,元怿深深觉得了肩头这副担子的沉重。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胡绿珠微微皱起了眉头,“我们大魏和南梁,东面以淮河为两国边界,可淮河年年发大水,两岸数十万百姓无法安居,治淮,是我们南北两国除了交兵之外的头等大事,为什么萧衍那个天天颂佛念经的老儿,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听说他这一回修浮山堰,其实并不是为了治水?”

元怿冷笑了一声,胡太妃到底是个女人,她还看不透人心的险恶:“娘娘,淮河两岸地势高低不同,淮南的地势,比淮北高得多,所以历年来,淮水暴涨时,都是我们大魏受灾严重。 先帝爷每年都会优抚淮河边的百姓,免收租税。 而南梁的萧衍,虽然天天读经念佛,其实不过是个夺朝篡位成功的权臣,他只想着牢牢保住自己的皇位,哪里会管民生疾苦了?”

“那么,萧衍修建浮山堰,到底是为了什么?”胡绿珠眉头的结,越拧越紧了,对浮山堰的情形,她的确不太清楚,萧老儿修一条结实的河堤,为什么满朝大臣会这么紧张?

元怿压低了声音:“哼,要问修浮山堰是为了什么,说来可笑,萧衍自从钟离大胜后,趁我朝内乱频频,六镇又纷纷闹事的当儿,收回了淮南之地,但他本来就是个懦弱之人,从无斗志,只想把淮河当作他国境北方的万里长城,所以,萧老儿听了民间一班草根谋士的意见,准备搞一个以水代兵。 ”

“以水代兵?”胡绿珠一怔,“他想对我朝进行水攻?可这淮水一向难治,又怎么会听他的话?”

“是啊,华夏九州的江河,以淮水为最难治,所以,萧衍才想出了一个特别毒辣的主意。 ”

暮色快要来临了,在宫墙上涌动的云彩,显得格外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