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见过。”张小胖终于忍不住,从地上捡起一根麻雀的腿骨,拿在手上仔细检查着,“两年前,我在海边见过你老爹,那时他随着一只大商船正准备横渡大海,他见到我,先问你的消息,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有些难过,怕你有什么不测,我开导他说,跟你儿子作对的人,很多都发生不测了,你儿子又机灵,又狡猾,还能随时变换保护色,一会儿装作很善良单纯,一会儿又痞子气十足,你觉得认识这厮了,这厮一转眼又变成心狠手辣的枭雄,让你不知道那一面才是真的他。(龙丘明笑着推了小胖一下,道:“去你娘的。”)你老爹听了我的开导后,心情明显轻松多了,我们俩在岸上吃了一顿烧烤,他娘的,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烤鱼。大概半个月前,我在无脚镇上又碰上你老爹了,他穿着一身水军服,说是面试成功,要去北冥海训练。我当时心想,我的娘哎,这龙丘大叔一大把年纪了又去参军,军部竟然肯要他?”

龙丘明听他提及北冥海,心里咯噔一下,霍的站起来道:“北冥海?”

张小胖道:“是啊,有什么问题吗?”见他反应如此之大,张小胖不禁有些愕然。

龙丘明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但又捉摸不到,只得慢慢坐下来,想了一会儿道:“你那天见到我老爹果真是加入水军了,要随着队伍去北冥海训练?”

张小胖皱眉道:“这我还真保证不了,只记得龙丘叔背后跟着两个奇怪的人。”

龙丘明随即问,“哪里奇怪?”

张小胖用肥嘟嘟的小手摸着下巴,嘬着牙花道:“一个像是条蛇,看他一眼,就觉得凉嗖嗖的,一个像头狼,但是呆头呆脑的,没有狼的阴险狡猾,俩人都拎着大包,像是大叔的随从。”

龙丘明猛的站起来,一撩袍子就要往外跑,张小胖一把拉住他问,“明少,要去哪?”

“老子得赶紧去找我老爹去,既然他半月前在这个镇子上,一定能找到行迹。”龙丘明急吼吼的道。

“屁!”张小胖鄙夷道:“我亲自把他送上船的,你找个屁,那船据说是水陆两栖,在沙漠里开得比马儿还溜。你这会儿找,上哪找?”

“我去北冥海!”龙丘明抬脚欲走。

张小胖使上蛮劲儿,把龙丘明拉得一屁股坐回地上,他终于又一次把腿骨舔干净了,放面前,眼睛里精光一闪,轻声道:“实话告诉你,明少,咱们是出不了这个镇子了。”

龙丘明矍然而惊,“怎么回事?”

他知道这个镇子被上古大蛇载负,独立成一个世界,所以处处透着古怪,许多现象不能以常理睽之,但从没想到此地能阻止进来的人出去。若是如此,自己岂不是又陷进一个阵法里头了?

张小胖仿佛是想起了无限的伤心事,浩叹道:“那还是三年前的事,因为你旷课太久,先生大怒,要去家访,而我被指派为带路的。在一个黄昏,我们踏上了去你家的不归路。”

龙丘明笑道:“去你娘的。”三年后,张小胖依然是满嘴跑马,没一句正经的。但这岂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死胖子?因为这个,他心里洋溢着淡淡的温暖。

张小胖脸色郑重道:“我可是说正经的,那天我带着老先生去你家,一路上就不说了,一直在被动的听他数落你的不是。到了地儿,不是个四合院嘛,我们信步走进院子里,直奔你家,敲开门,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出现在门口,一张很长很长的脸上没有眼睛,没嘴,惨白的月光照在那人的脸上,让人看了,心里一阵发冷。突然,我听见身后扑通一声,扭头一看,老先生吓得晕倒在地了。

“嘿嘿,当时我大展神威,向前大跨一步,暴喝道,呔,何方妖怪,快快伏法。”

龙丘明呸了一声道:“你小子若敢这样,我的名字倒着写。”

张小胖挠头笑道:“倒着写名字,岂不是玷污你的好姓氏。说实话,我确实没敢那样,还没开口说话呢,就被那厮一把抓住,在咯吱窝下一夹,嗖的一声大响,老子已经身处高空,高处不胜寒呐,那厮飞了一会儿又到了一座雪山上,哎哟哟,冻得我三魂升天,为了保护自己,我就强制自己晕了过去,说实话,在晕过去之前,我想过这样会不会影响我铁骨铮铮的形象,但有句老话不是说嘛,能短能长能软能硬才是纯爷们,光硬可不行,硬了这一次,以后再也难以大展神威了,当然,光软更不行,连个娘们儿都不把你放在眼里,总不能光靠一张嘴吧。”

龙丘明点头道:“说得有理。”他虽然一向自诩是泼皮破落户,不过是在街头跟几个小混混扯皮打闹而已,若是把他往勾栏瓦舍里一抛,肯定会像发霉的豆芽,顿时蔫了。张小胖可不一样了,当年做阔少时,风月之事经历得不少,落魄至此,做了捉鬼的天师,隔三岔五的,那些善男信女都会进贡,美女俊男一向不缺,懂得的人事可比龙丘明要多,他说的这番饱含色彩的话,算是鸡对鸭讲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醒了,嘴巴里塞着布疙瘩,眼睛被蒙着,稍微一动,发现手脚也被捆着,我大吼一声道,他奶奶的,快放开爷!”

龙丘明不失时机道:“不对啊,你的嘴巴不是被塞着布疙瘩吗?”

张小胖愣了一愣,道:“对啊,但是我怎么记得我确实是喊了呢。”龙丘明正色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是你不屈的灵魂在呐喊嘛。”张小胖一翘大拇指,赞赏道:“这话说得有水平。”

龙丘明扭头望望窗外,见金乌不知何时已经西坠,一轮圆月嵌在繁星万点的夜空。这座古庙从外头看虽然破败,庭院里却是苍柏参天,花草扶疏。月光流泻在地上,与柏影一起随风荡漾,花香醉人,在杂草间暗度凉宵。身旁若不是喋喋不休的张胖子,而是善解人意的摄魄丫头,那才真是好时光呢。想到摄魄,龙丘明猛然想起今晚亥时尚有越台之约。忙向张小胖道:“我说小胖,你拣主要的说说,我还要去越台赴约,话说你应该知道越台离这有多远吧。”

张小胖一拍大腿道:“真巧,越台就在离此间二三里的地方,一会我让人送你过去。”

龙丘明笑了,“你莫非还有随扈?”张小胖哼哼两声,拍了拍手,不多久听见杂草间一片窸窸窣窣,呼喇一声,蹦出来两只高如骏马的巨形昆虫,两条须子一尺来长,威风凛凛的甩着,平平的脑袋,暗棕色的身子,翅膀支楞着欲飞,蹦跶几下,却飞不起来,眼若铜铃,腿如枯藤,仔细一看,原来是两只蟋蟀。

张小胖伸手请道:“上车再谈!”

龙丘明嘻嘻笑道:“甚好。”

两人并辔而行,蟋蟀们施施然往前走着,四肢极长,蹬地伸缩间,起伏很大,但也并不觉得颠簸。龙丘明心里暗暗着急,照这样走法,三里路就得走上一个时辰。但仰观月亮,知道离亥时还远,到得太早也没有意义。于是只好随遇而安,权且当作一次骑蟋旅行记。

蟋蟀毕竟是昆虫的习性,专走荒草萋萋之处。经过一片芦苇荡时,张小胖随手揪了一朵芦花,拿在手里挥舞,玩了一会儿,道:“明少,你看这长天一色,万里秋况,芦花也即将凋零,此情此景,你难道没有所感吗?”

龙丘明道:“当然有。”

张小胖眨了眨小眼睛,笑道:“说说看。”

龙丘明咳嗽一声道:“我说一二三,咱们一起说如何?”

“很好。”小胖点头。

“一、二、三。”

两人一起喊道:“芦花鸡!”

在天下名鸡中,龙丘明认为芦花鸡是最好吃的,小时候,他上山下乡,不知道偷了多少只老乡家的芦花鸡。拎着鸡,寻到一个敞亮的地方,拣柴生火,不多久,糊在鸡身子上的泥壳便会开裂脱落,露出里面白嫩的鸡肉。拧掉一只鸡大腿,张嘴啊呜咬上一口,心里面瞬间涌起满足的叹息。

进城后,龙丘明如何能闲得住,正好书院看门人王大爷养了十几只三黄鸡,龙丘明、张小胖两人摇身变成城市偷鸡贼,今天偷一只,后天偷一只,吃的腻歪了,隔上十天半月的再偷上一只,三黄鸡肉粗筋硬,味道虽没有芦花鸡好,勉强也还过得去。在两人一起吃鸡的岁月里,龙丘明总是啃着鸡腿念叨芦花鸡比三黄鸡好吃多了,把张小胖听得悠悠神往。

这天夜晚,秋芦随风摇摆,勾起了两人关于芦花鸡的回忆。

张小胖道:“明少,赶明儿,咱们脱离苦海了,你一定得烤只芦花鸡给我吃。”龙丘明道:“那是当然,保管你吃的满嘴流油,吃一次想十次。”张小胖大吞馋涎道:“此话当真。”龙丘明瞥了他一眼,嘴角浮起微笑,道:“那还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