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丘明出了旅舍,向街上的行人问了路,便向越台的方向走去。

时节正是春末夏初,道路虽是黄泥路,几匹马扑腾扑腾跑过去,满天都是一片黄土沫子,但两旁的青青垂柳却让人精神一振,多少感受到一些江南水乡的意蕴。

龙丘明三年来没有这般矫健的走路了,感觉浑身都是劲儿,双脚踩在厚厚的虚土里,再轻盈的拔出来,虽没有蛇形步迅速,但自有一种重生为人的幸福感,人终归是靠双脚走路的动物,学那些蛇形鱼游的伎俩,即便再纯熟,也没有一步一个脚印来得舒服。

越台在无脚镇东南十路的位置,出了镇子,只见满天黄沙,像是来到沙漠一样。他的功力已经恢复了大半,踩着云彩过去,眨眼功夫便可到达越台。但此刻离亥时还有两三个时辰,过早到了,等得人心焦,不如慢慢走过去,顺便舒展一下筋骨。

走了不到五里路,远远望见一团黄沙滚滚而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来得甚快。龙丘明只得站在路边,抬起袖子,掩住鼻口。

那团黄沙随着马蹄声瞬间而至,当头的是匹黄骠马,一条铁杵似的壮汉骑在马背上,驴的一声,勒住马,后面紧跟着三匹骏马,毛色不一,黑白皆有。黄沙迷蒙中,能看到马背上或高或矮的三个人一齐勒马,三匹马同时停住。

壮汉上下看了看龙丘明,嘿嘿一笑,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肤色越黑的人,牙齿越显得白亮,仿佛全身的白都聚集到一口牙齿上了。

龙丘明也笑笑,然后使劲拍打着衣裳,满身都是黄沙,抖搂下来,足够砌成一堵墙了。

壮汉扭头向那三人高声道:“兄弟们,这个小白脸怎样?细皮嫩肉的,张天师肯定喜欢。”

三人中一个面色焦黄,蓄有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双腿一夹马腹,走了出来,把龙丘明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突然眯着细长的眼睛,无声笑道:“不错,张天师肯定喜欢这个类型,大哥,还等什么,捉了去,咱们赶紧去上供。”

那壮汉咧嘴一笑,道:“狗二弟说得是,兄弟们,亮家伙!”

龙丘明一边拍打衣裳,一边听见这几个人说什么张天师、细皮嫩肉。以为是几个剪径的毛贼,也就没放在心上,把衣裳拍干净了,抬脚就要走,忽听见头顶一阵风声,还未抬头,就被一张大网兜头盖脸的套住了。那四人欢呼一声,每人挥起马鞭,向四个方向跑了几步,大网登时被拉得凌空展开。龙丘明像是一只大鱼似的,躺在渔网里,胳膊腿儿乱蹬。

四人哈哈大笑声中,唰唰挥起鞭子,抽打在马臀上。四匹马扬蹄嘶鸣,忽剌剌的往前奔跑。

龙丘明虎落平阳被犬欺,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八只马蹄刨起来的黄沙一股脑的往他脸上扑,瞬间把他塑成一个泥胎雕像。龙丘明见网眼虽只有杯口大小,但施展起柔软功夫,完全可以逃脱。于是心神合一,往中心一点收缩起全身筋骨。没想到胸口猛然一阵巨疼,像是被铁锤狠狠的砸了一下,刚凝聚起来的气力瞬间涣散。他想起胖道士说得那番话,知道体内完全已经被纯阳之气占据,无法再收缩身心,只得作罢,猛的张开双臂,准备凭着一股霸道的真气,破网而出,突然望见网角缀着一块漆木牌子,上面写着几行字:张天师御赐,落款处画着一个胖胖的笑脸。

龙丘明心里一动,张口正要说话,一团沙土嗖的灌进嘴巴里。

他一阵狂吐,背过身,大声喊道:“几位大王,咱们这要去哪儿啊?”

“呦呵!”领头壮汉道:“这小白脸胆子倒挺大,竟然没有哭爹喊娘。”

一人呷呷笑道:“待会儿,找个僻静的所在,咱们哥几个把他的裤子趴下来,看他什么反应。”

另一人哈哈笑道:“这次得我先来,否则老子可要急了。”

鼠须男道:“小白脸,咱们要去张天师的府邸,把你献给他老人家。”

龙丘明道:“啊!为什么?谁是张天师?”

“张天师便是张天师,为什么?嘿嘿,昨晚镇子上跑了猪妖跟猴精,不及时捉到,后患无穷,咱们得请张天师出马,像你这样的小白脸,是他老人家最爱的。”鼠须男说完,尖声笑了几下。

领头壮汉不耐烦起来,吼道:“格老子的,这次的小白脸是‘十万个为什么’类型的,老子可不喜欢,弄他时,他要一直问为什么,太没趣了。兄弟们,走啊,直接去张天师府上去!”

三人鬼哭狼嚎一般吼了一嗓子,用力抽着马鞭,骏马奔腾,在黄沙裹挟下,犹如一条黄龙滚滚往前奔腾。

一顿饭功夫,四匹马在一座破庙前停了下来。

龙丘明被重重掼在地上。他哎哟一声,装作很疼的样子,慢慢爬起来,连连狂吐,引得那四个毛贼哈哈大笑。

领头壮汉大手往后一挥,四人翻身下马。

鼠须男高声喊道:“莽山四虎拜见张天师,小的们特意带了皮白肉嫩汁多味美小白脸一个,孝敬您老人家,恭请笑纳。”

“来啦!来啦!”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远而近,远远传过来,接着只听大地咚咚响起,似乎是一只**的公象正奔跑过平原,准备跟情敌一决高下。哐啷一声,破庙的破木门狠狠向两边震开,一堵肉墙猛然出现在门框里,被重重卡了一下,肉墙笨拙的调个头,笨拙的侧过身子,挤了出来。

龙丘明挺直身子,望向肉墙。只见他头戴一顶破烂不堪的五岳冠,上面插着几根孤零零的稻草,身穿钟馗捉鬼时穿的大袍子,不新不旧,只是腹部烂了几个洞,露出晃动着的雪白肌肤。腰间缠着一根五指宽的草绳,草绳上挂着一个红油油的酒葫芦,葫芦嘴歪在一边。下身穿着一条痴肥裤,裤管高高卷起,小腿上生满脓疮,赤着脚,拄着一根竹竿,一副皮笑肉不笑,油乎乎的笑容,眼睛似有若无,细如一条直线,时不时闪烁着几道精明之光。

“小胖!”龙丘明惊喜的大喊。

此人不是张小胖是谁?

张小胖,全名张东来,其父是个恨不得把满口牙都拔掉了镶成金牙的暴发户,给儿子取名时,正好在门口见到一个老叟倒骑着驴,张着无牙的嘴,不住气的喊紫气东来!紫气东来!于是就取了东来二字。从小锦衣玉食,叼着金汤勺长大,不到十五岁,就有八尺来高,若不是重达两百六十来斤,倒能算得上彪形大汉。因形得名,小伙伴们都称他胖子,或者小胖,久而久之,许多人竟然不知道他的全名了。

龙丘明自打三年前跟他分别以来,暌违已久,没想到在荒野破庙里又得重逢,真是应了那句----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

张小胖把莽山四虎呵斥走,拉着龙丘明艰难钻进破庙里,走过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甬道,来到正殿。一边不住口的让龙丘明坐,一边抓起竖在门后的破扫帚,把门梁间的蛛网尘灰胡乱扫了一通。他不扫还好,这一扫,顿时满屋子都是尘土飞扬。两人没办法,只得捂着鼻子嘴巴,连连咳嗽着跑出来,站在一棵百年老松下等着尘埃落地。

三年不见,乍一相逢,虽然觉得有满肚子的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龙丘明又上下看了一遍张小胖全身的行头,噗嗤一声笑了,说道:“小胖,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啊,怎么成了捉妖的张天师了?”

张小胖嗐的一声叹气道:“别提了,我这三年来,过得真是多姿多彩,要是从头说起,那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千言万语也说不尽我这三年*历的一切,现如今,我也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孩子了,据说一位大师临终前题下‘悲欣交集’四个字,我不敢自比人家大师,这时要是突然活不了了,咱也来个东施效颦一番,所经所历,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悲喜交加。”说完,一脸沉思,抬头凝视着天边。龙丘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三四只羽毛支楞着的瘦麻雀站在屋脊上,说不出的可怜。

龙丘明不知道该说什么,叹一口气道:“是啊,咱们再也不是当初那两个单纯的孩子了,比如现在,你仰望天边白云的神情,就充满了诗人般的忧愁,话说,小胖,你到底在看什么,我也比你矮不了多少啊,咱站在这啥也看不见啊。”

张小胖道:“我在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麻雀肉很好吃,顺便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格老子的,我三天没有饭吃了。”

不约而同的,两人突然直着嗓子大叫着,以迅疾绝伦的身法扑向那几只瘦得可怜的麻雀。

两人意犹未尽的舔着嘴巴,看着一地麻雀的骨骸,露出罪恶的笑容。

“再多弄几只就好了。”张小胖忧郁的说道。

龙丘明斜看了他一眼,任舌尖在齿缝间细细流连,想了一想道:“小胖,见过我老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