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丘明知道,既然虺怪龙太子在那个洞里,被他劫持过来的蓝玉烟自然也在。他把洞穴的特征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慢慢退出那片浓密的水草,转身向来时的路径游去,沿途做了种种标记。

回到水面上时,已经接近黄昏,小舟依旧在芦苇丛里摇摇晃晃。

龙丘明扒着船舷爬到船舱里,喘着粗气躺了好大一会儿。

每次回到水面上时,他都有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而这疲惫却是最健康的消耗,等体力重新回来时,他的修为便又会精进少许。

傍晚到家,父亲已经在准备晚饭,今天打到了很多鲤鱼,在墙根下的水池子里放着,龙丘明挑了十条放在水缸里,好明日一早拿去送给天佑之,今天一条鲈鱼也没捞到,只好拿这些鲤鱼充数。

吃了晚饭后,见父亲把饭碗一放,拿着烟袋就要出门,龙丘明忙道:“爸爸,先等一会儿,我问你个事儿。”

龙丘泽站住,转身道:“什么事儿?”

龙丘明想了一想,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原本想问,他们龙丘一家是不是从外地迁徙而来?家里还有没有旁人?以前是不是得罪过一个叫龙太子的虺怪?母亲长得浓眉大眼,父亲是四方脸膛儿,而他是个长方脸膛儿,眉眼清俊,为什么跟双亲一点都不像呢?

但这些问题中的前三个,他即便不问也是知道的,龙丘家是从外地迁徙而来的,家里的其他人早在逃荒时就先后得病死了。据父亲所说,龙丘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又怎么会跟虺怪龙太子有瓜葛?

至于最后一个,恐怕每一个做儿子的都不好开口问出来。

因此,他笑了笑,向父亲道:“没什么事儿,爸爸,晚上风大,早些回来,累一天了。”

龙丘泽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小白随后跟上,一人一狗在朦胧月色里慢慢往村子东头走去。

龙丘明不知道,父亲龙丘泽今晚的心情突然起了波澜,久久难以平息。他带着一条老狗,走在青石铺就的路上,一条条柳条拂过肩膀,阵阵波涛声从大江那边远远传来。他越走越远,走出了村子,在山野小路间漫无目的的走着,慢慢的,他似乎又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个黄昏,鹅蛋黄般的落日停靠在山岗上,世界变得一片昏黄,浓稠的晚风吹过上京郊区一条大河的水面。哗啦一声,从水里钻出来一个人,水性极好,如浪花里的一条白条鱼般的游到了岸边,扯着岸上的柳枝上了岸,先四仰八叉躺了许久,然后慢慢沿着一片草泽往前走。

他在草丛深处找到一个巨大的蛋。然后望见前方有着一个小渔村,渔村前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鹅蹼村”三个大字。

鹅蹼村的村民近来纷纷谣传一个恐怖的消息,前段时间闯进村子里的那个不速之客,天天躲在村头那间小土屋里孵蛋,这是打鱼的阿东亲眼所见。

据他的描述,那天晚上打完鱼回家,路过小土屋时,见有微微的灯光,突然好奇心起,悄悄走近,凑在小窗子前,透过粗大的缝隙往里一瞧,顿时全身僵硬,泥人一般呆呆站在那里。

只见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坐在一颗巨大的蛋上面,一脸虔诚与焦急,如母鹅一样,正在孵蛋。

村子里出了一个鹅精,这个经过不少人添油加醋而变得合情合理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度让鹅蹼村远近闻名。

某一个平静的夏夜,从村头小土屋里传来一阵阵婴儿嘹亮的哭泣声,村子里的男女老幼成群结队的去观看,众人站在离小土屋七八丈远的地方,人人一脸的兴奋与恐怖,却不敢再走近一些。

门吱呀一声突然打开了,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走了出来,朝众多前来看热闹的乡民们嘿嘿苦笑两声,鞠躬道:“各位父老乡亲,这孩子是我在河岸上捡到的,一直没奶吃,哪位大姐施舍一些,龙丘泽感恩戴德。”

原来这年轻人叫龙丘泽,这婴儿不是用蛋孵出来的。但有几个察察为明的婆娘不甘心,向前走几步,细细询问在哪段河岸上捡来的,哪天捡的,为什么大家一直不知道,直到今天才知道。最后,一个一向精明的婆子不甘心问道:“不是你孵出来的?真的不是?”

龙丘泽哭笑不得,再三道:“哪有此事,前段时间我从山上捡来一块大石头,天气热,便坐在上面取凉,碰巧被哪位乡亲看到了,就以为我在孵蛋,哈哈。”

又有人问那块石头何在,龙丘泽说前几日河水决口,扔水里堵水口了,水势太大,一冲,谁知道冲到哪去了呢。

有的相信,有的半信半疑,但陆续有几个正在喂奶的女人把孩子接过来,细细端详,只见这孩子生得清秀可爱,一对眼睛明亮如水,一见人就格格笑,逗得大家前仰后合,便有人抱回家里,今天王家喂,明天刘家喂,不吃奶的时候,就由龙丘泽背在背上的竹篓里,跟着村民去打鱼,寒来暑往,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

有天深夜,龙丘泽从床底下的深坑里挖出一个东西——一分两半的蛋壳,擦拭干净,看着蛋壳上那闪闪发光的八个字:赐姓龙丘,一出世明。看了良久,转过头看着**酣睡的婴儿。那天他从草丛中拣到这颗石头一样的巨蛋,心里好奇,就扯了几根青藤团团捆住,背在身上,走到天亮,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眼见不远的地方有着一群人,围着一个老僧,吵吵嚷嚷的说什么妖精,又见几个壮汉抡起棍棒就要打那老僧,他连忙出言制止。这群乡民见他可怜,便让他住在村头的龙王庙里,没想到从此就住了下来。

某一天晚上,这颗巨蛋突然冷了下来,天气闷热,他就坐在巨蛋上凉快,没想到被打鱼的阿东偷窥了,鹅精孵蛋的消息就此不胫而走。

巨蛋越来越冷,小屋子里变得像是冰窖,他知道这颗巨蛋肯定不是寻常之物,于是夜夜披着棉被,蹲在巨蛋前观察,终于,在一个电掣雷鸣的夜晚,奇怪的事发生了。

巨蛋突然分裂的情景让他惊奇万分,蛋壳瑞安静躺着一个孩子,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着,吸吮着小手指,看着他格格笑。龙丘泽惊喜交加,依照蛋壳上的字迹,给这孩子取名龙丘明,他自己也改了名姓,对外宣称龙丘泽。这天深夜,他把蛋壳砸得粉碎,洒在河里,抱着龙丘明睡了一个安稳的觉。

转眼间,十七年过去了,这个秘密一直埋藏在龙丘泽心里,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眼看他逐渐向往外面的世界,心里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他心里就一阵隐隐不安,到底为什么不安呢,说到底,只是怕失去相依为命的儿子吧。

但雏鸟早晚会长全羽毛,振翅翱翔在蓝天之下,又怎么可能一直躲在巢里呢。

夜逐渐深了,龙丘泽满怀心事的往家里走去,打开院门,走到堂屋里,只见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儿子等不到父亲回来,已经坐在竹椅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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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龙丘明用竹篮装了十条鲤鱼,弯腰摸了摸在脚下撒欢的小白,打开院门,反手关上,往上京城赶去。

八十里山路,不大会儿便已走完。

往常这个时候,书院学子们已经成群结队来上课了,今天却有些反常,大门口冷冷清清的,稀稀拉拉的只有十来个低阶新生,匆匆迈着脚步,低头走了进去。

龙丘明跟随其后,穿过书院的通衢大道,转而走上一条横穿花园的小径。

天佑之的寓所半开着院门,龙丘明侧身而过,走到水池旁,把竹篮里的鲤鱼放了进去。竹篮是渔家专用的装鱼工具,里面能装不少清水,最适宜鱼儿的短途运送。

忽听背后吱呀一声门响,然后是两声咳嗽,再然后是天佑之略显疲态的声音:“小明明,来了啊?”

他说着话,缓步走到水池旁,看到篮里的鲤鱼,一愣道:“怎么还是这么……,怎么竟然不是鲈鱼?”

龙丘明知道他原本想说怎么还是这么小,但见到今日送来的是鲤鱼,便连忙改口询问。

龙丘明自然不会把遇到水鬼的事告诉天佑之,当下胡编了个理由,蒙混过关。

天佑之生气得躲着脚,大声道:“谁让你送鲤鱼来着,自古名士吃鱼,只吃鲈鱼,我虽然算不上名士,但好歹也是龙国的十大高手之一,没鲈鱼,不吃!把这鲤鱼拿走,我不稀罕。”

龙丘明笑道:“说起这鲈鱼,从古至今,的确是名士的最爱。我记得有句诗,说得就是鲈鱼,内容是什么,我这会儿却想不起了。”

天佑之笑道:“是这么一首诗,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对头,对头,老天,下面是怎么背的?”龙丘明拍手笑问道。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天佑之缓缓背出,眼睛一转,已经明白龙丘明的意思,笑骂,“你个臭小子,是讽刺我来着?”

龙丘明拱手笑道:“小子不敢。”

天佑之吹胡子瞪眼道:“这两年来,你每天送来十条鲈鱼,风雨无阻,为何今天却违约了?”

龙丘明把眼睛一瞪,“不是给你说过了吗,还问?!”

天佑之气得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走到卧室门口时,站住了,冷冷道:“小明明,咱们当年白纸黑字,好好的订了合约,上面说得清清楚楚,若有一天间断,该怎么办?你还记得吧?”

龙丘明没好气的道:“我天天破事那么多,怎么会记得这种小事?”

天佑之二话不说,推门进去,不多时,怒冲冲的走了出来,拿着一张泛黄的宣纸,送到龙丘明跟前,指着上面,正色道:“你看看,这是当年的《送鱼协约》,第三十四条说的是什么?若有一天中断,龙丘明须得态度端正,向受害方天佑之道歉,并赔偿鲈鱼二十条。也就是说,你得免费给我送二十条鲈鱼,知道了吧?”

龙丘明啼笑皆非,当年写这份协约时,还以为是天佑之在开玩笑,没想到他却珍而重之的把协约存放了起来,一直等到今天才派上用场,苦等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是想免费获得二十条鲈鱼?

“好吧,我遵守协约,白白送你二十条便是。”龙丘明无可奈何的一笑。

天佑之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慈祥起来,伸手拍了拍龙丘明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说道:“小明明,你每天捉十条鲈鱼需要在水底呆多久?”

龙丘明答道:“吃了午饭后就得去,一直忙到半夜,有时运气不好,得到天明才能捉够数。”

天佑之柔声道:“就是嘛,捉十条尚且如此,二十条又该如何?天叔叔可不是那么薄情之人,咳咳。”

龙丘明心中洞然,笑道:“老天,你饶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天佑之不禁笑道:“臭小子,你已经猜到了,又来问我。难道你没发现书院今日倍加冷清吗?昨日蓝玉烟被邪派小妖掳走,圣上龙颜大怒,说天下名声最大的书院竟然栽在两个小妖手里,被世人知道了,还怎么服众?

“我听说昨天你紧抱着那个黑衣人的大腿不放,也被一起掳去了,但那今日你却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其中缘故,你不说,我也知道。”

龙丘明乜斜他一眼,微笑道:“能有什么缘故?”

“嘿嘿,定是你打败了那个妖,至于蓝玉烟,你为何不救,我想了一想,若说是因为她顶替了你的进书院的名额,我是决计不信,你为人虽然快意恩仇,但心胸旷达,不会如此记仇。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蓝玉烟跟那个妖是一伙的。我说的对是不对?”

“你个老狐狸。”龙丘明笑骂,“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我去救她?”

“不过为了书院的名声罢了。”天佑之突然显得很疲惫,走到藤椅前,慢慢坐下来,“出动了大部分的人力,至今毫无进展,书院丢不起这个人,而我能依靠的,只有你。”

龙丘明点点头,笑了一下,说道:“虽然有点厚脸皮,但不得不说出来,去救蓝玉烟,我有一个条件,我想去书院藏经阁一趟。”

天佑之连连摇头,摆手道:“你既非书院的学生,又不是御赐的钦差,藏经阁乃我朝圣地,我做不了这个主,当不了这个家。”

说着,站起身,长叹道:“说了半天,竟把我绕进去了,嘿嘿,小明明,还是你厉害。”说罢,缓步向卧室走去。

突然啪的一声轻响,从天佑之的袖中掉落一枚黑黑的铁片。

龙丘明见他置若罔闻的走进了卧室,不禁心领神会的一笑,走上前把铁片捡了起来,攥在手心里,去水池边提了竹篮,逶迤往书院藏经阁走去。

藏经阁坐落于书院的东北角,虽然大大有名,其貌却大大不扬,龙丘明站在阁前,观其全貌,心中不禁想起了上京城里武夷夜市上卖的油炸腐乳块。

不错,藏经阁便是这么一座方方正正极其普通的建筑,分上下两层,上下没有一扇门窗。只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挂着一块不起眼的牌子,上面规规矩矩的写着三个细小的字:藏经阁。